我教了14年數學,今年三十有七,是不折不扣的成熟型中年男教師。我和其他的數學老師基本沒什么兩樣,每天上班下班,批改作業輔導學生。只是這些年,我有了個讓其他數學老師玩笑打趣的“癖好”——讀書,不只是讀數學的專業書,更多的是歷史政治經濟小說詩歌什么的。所以同事們經常笑我,是不是該改行教文科去了?我呢,面對這樣的調侃,也只是笑笑:“老婆管得緊,沒錢出去瀟灑,只能窩在家里讀書解悶啦。”
其實作為一個老師,哪怕是數學老師,讀點書進而自我完善都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的文科老師也沒有幾個念書的,除了教參。所以我一個教數學的動不動就拿本崔衛平、毛姆什么的,讓人覺得有意思,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我在這所城郊學校一呆就是14年,拿了兩次本地的數學解題競賽一等獎,蘇州大市的解題競賽也拿了兩次一等獎,領導和同事對我的專業水準蠻信任。我呢,既無從事行政的能力,也沒從事行政的興趣,按道理說,波瀾不驚地教教數學的小日子也算滋潤。
有一天,我和一個教語文的同事在辦公室聊天,我們互相打趣:“你們數學這么高深的學科也就等同于做試卷啊!”“你們也強不到哪里去,語文也就等于作文的開頭結尾中間過渡,平時的背誦默寫外加賞析比喻排比什么的。”玩笑歸玩笑,但我心里很有些難受,數學總是我的飯碗所在,怎么就和做試卷訂正錯題劃上了等號。當年,我之所以選擇數學專業,可是覺得數學思維讓我覺得有趣著迷啊。
我和周圍的數學老師聊起這個話題,要么換來的是不解:“從來如此,有什么問題嗎?”要么就是一通牢騷:“老李,你說得對,但咱們命苦啊,能有什么辦法?”弄得我實在沒有辦法向別人流露自己的心跡,只好轉向書本,尋求答案——數學是什么?教數學的目的是什么?真正的教育又是什么?怎樣才算是好的數學老師?
剛開始,我讀的是數學的專業期刊。不過,讓我撓頭的是,很多數學的專業雜志只是研究試題和解題,不關注數學學科的價值層面,還是只回答了是什么,而沒讓我明白為什么。后來,我又去讀了些關于數學課程論和教學論方面的書,從中受益很大。我知道考試要求不等于教材要求,更不等于課程要求。但讓人嘆息的是,在現實的教學層面,往往是考什么教什么,考試要求等同于課程要求。
有一次,我看到一段話,大意是:“一個老師如果是學者,那是上上之選;肯讀書,有學習的欲望和興趣,不失為中才;剩余的,就不好說了。”“教師的讀書一定要雜,不要只是局限于自己的專業。”我突然如同受了神靈的啟示一般,徹底改變了我讀書的方向和思路,不再只是局限于數學學科。
首先,我把閱讀的視野由數學學科擴大到教育學,對我觸動最大的是帕克·帕爾默的《教學勇氣——漫步教師心靈》。他在書中提到的以問題為中心的“學習共同體”徹底顛覆了我的課堂教學觀。如果現在有人問我“課堂的教學以什么為中心”,我的回答毫不猶豫:“以問題為中心,不是老師也不是學生。只有問題為中心,師生雙方才能真正地對話,揭示問題,從互相促進,共同成長。”一道數學題目在課堂上是師生雙方探討的中心,也是課堂的中心,解決它的方式往往有好幾種,怎么可以用老師的想法壟斷課堂發現的空間。所以,我總是鼓勵學生們找到最簡單、最直接、最有效的解題思路。
還有亨利·A·吉魯的《教師作為知識分子》,也讓我記憶深刻。他在書中提及,任何的課程設計、教師的專業技能要求、考試評估的設定莫不滲透著權力的意志,我們非凡不應用專業化作為教師的最高要求,相反要警惕這種以專業化來弱化教師批判意識和獨立精神的趨勢。所以,這兩年來,我一直提醒自己,首先是個老師,然后才是個數學老師。因為是兩個兒子的父親,我去讀了一些家教方面的著作,龍應臺的《親愛的安德烈》《孩子,你慢慢來》,周國平的《寶貝寶貝》,還有最近讓很多父母為之落淚的《爸爸愛喜禾》,這些書不但讓我在教育孩子方面頗受教益,也讓我不得不思考教育本身。
再后來,不知怎么的,我讀的書不但越來越不數學,也越來越不教育,我讀的越來越雜。陳丹青,林達,崔衛平,張鳴,陳志武,朱學勤……這些學者的書讓我愛不釋手,欲罷不能。對我思維方式改變最大的是林達的《近距離看美國》,從我數學老師的角度而言,這是一部常識啟蒙讀物,對我們了解美國的憲政運作和思維方式,反觀自己都有莫大的好處。讀他的《美國公民讀本第一課》,我覺得我們的教育在公民教育和常識教育上有很多的地方需要完善和推進;看他筆下的阿米緒人作為一個異端群體如何被美國憲法所尊重,我總是在想,我們這些教數學的該如何對待那些確實沒有數學天賦的孩子。我讀到崔衛平先生的《思想和鄉愁》,崔衛平先生對人性幽暗的洞見,對人處境的體諒和同情,對人自我修復和完善的言說和思考,讓我擺脫了對制度環境的慣性抱怨,我深深地記得和明白了一個道理“自我是起點也是終點”,改變不了大壞境,但要改變小環境,改變你自己。
最讓我嘆服的作者是陳之藩。因為朋友的推薦,我買了他的四本散文集,他的散文寫得很漂亮,但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居然是一個電機工程學者,一個理工科的教授。從他的散文里,我知道羅素不但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也是一個超一流的數學家。看來,當下的數學老師只是埋首自己的試卷和課本不是古已有之的傳統和定論。
從這些學者出發,我也嘗試去讀一些外國的經典。觸動比較大的是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加繆的《鼠疫》、胡塞尼的《追風箏的人》……老婆有時開我玩笑:“還想學貫中西,橫跨文理不成?”做學者只能是下輩子的事,不過,這輩子,讀讀書,思考一些東西,總歸有很多的樂趣,這是不讀不思埋首試卷課本的數學老師,其實也不止是數學老師所能體會的。
讀了幾年書,從剛開始的數學雜志到現在的五花八門,從教育到非教育,從東方到西方,你要問我有收獲嗎?找到了先前困惑的答案嗎?我一時還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這兩年,除了上文所提及我的教學觀和課堂實踐有所改變以外,我最大的改變是對數學本身的認識。數學肯定不等同于做試卷和解題。記得看過一本科學史的書,說現代科學是建立在實驗物理的基礎之上,它也只是了解世界的一種方式。所以,我現在就覺得數學是一種思維方式,是人認識世界了解自己的一種方式。以前有句話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是不能同意的,這個世界太豐富太神秘,數理化的思維方式根本不可能全部解決世界的神奇和奧秘,這也是為什么還要有文史哲,更需要有信仰的原因。
作為數學老師,我知道數學的神奇和樂趣,但我現在也承認它只是思維方式的一種。以前有的孩子學不好數學,我常常覺得他腦子不聰明。現在,我不這么看。我不懂詩歌不懂文學不懂音樂,是不是也可以說我腦子不好呢?有些孩子真的是沒有數學天賦,他們很有心,很勤奮,卻考不到理想的分數。我鼓勵他們,激勵他們,也告訴他們“盡力卻換不來想要的結果,證明我們的天賦和才能在別處,當然,還是要努力完善自己,盡可能提升數學成績” 。抱著這個態度,我現在很少動氣,更多的是理解和同情孩子,當然,更多時候,我也在困惑“錢鐘書吳晗這些數學奇差的人都可以進清華成為大學者,而我們的教育設備越來越好,這么多年,怎么就只出現了一個數學不好輟學回家的韓寒”。
如同上文所說,我現在首先把自己視為一個老師,然后才是一個數學老師。我希望孩子從我這里收獲的不僅是數學的解題和成績,更多的是對于數理邏輯的興趣,對于認識世界、超越自我的興趣。
我不知道,和內心相關,讓我平和而清楚地去做一個數學老師,卻無關功名榮耀的這些想法和行為,在別人眼里,算不算一種收獲。但我很喜歡這些。
(作者單位:江蘇張家港第八中學)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