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何文浩,與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本以為一介文弱書生,沒想到卻是高高大大、煙不離手的壯漢。電話幾次打到他家,都找不到他。他愛人說:“沒回來,還在學校。”
“高考都結(jié)束了,學生都放假了,還去學校?”記者問。
“他就愛在那兒呆著,這么多年都習慣了。”寒暑假中要找他,也得去學校。真可謂“三百六十日,夜夜當秉燭”。
有關(guān)何文浩的傳奇有三:課外不留作業(yè);學生全部考上大學,而且都是重點大學;育人有方,頑石一塊的學生經(jīng)他調(diào)理能成玉。7年來,他為國家重點院校輸送理工科人才300多名,其中有37人在全國物理大賽中獲獎。1996年,所教班里1/3學生考上北大、清華。歷年被保送的學生在該校物理考試中非一即二。學生們習慣稱特級教師何文浩為“何特”。
不留作業(yè)教學法
1968 年,22 歲的何文浩從華中師范大學物理系畢業(yè),真可算“天之驕子”。那時,一個縣出一兩名大學生就是稀奇事。
畢業(yè)分配時,全國正號召大學生“三面向”——面向邊區(qū)、面向山區(qū)、面向農(nóng)村。何文浩的30 多名同窗有不少被分到新疆、甘肅。
1970 年,他被分配到湖北省宜昌興山縣三中,一所鎮(zhèn)中學。離開武漢,他沒太多感覺,反而有點興奮,“宜昌幾好玩”。現(xiàn)在回想,他感慨自己幸運。的確,與那些離開故鄉(xiāng)遠赴山區(qū)、一輩子沒能回來的同學比,他是幸運的。
在興山,作為大學生“新兵”,他受到特殊待遇——有專人抽查備課情況。于是,煤油燈下備課變成常事。除了教物理,他客串教起數(shù)學和化學。結(jié)果,班上數(shù)學、化學成績比物理還好。扎實的備課功底和一個人帶不同年級多個班的本事就從那時練就。
當了11 年一線教師,小有名氣的他被縣一中要走。入一中僅一年,何文浩被提拔為副校長,專管教學。10年校長,他沒有離開講臺一步。只是因為教學和管理工作兩頭壓,養(yǎng)成一個習慣:備課不寫教案,上課不帶教材。這日后變成同行和媒體驚異的特殊技能。在當時,其實是迫不得已的選擇。
他一度有機會當縣文化局長,不過,感到不自在的他第二天就開溜,還是回到了揮灑自如的課堂。
1988 年,何文浩40 出頭,已經(jīng)評上物理特級教師,當時全省特級教師僅20 余人。
何文浩讀書時,最怕最厭做作業(yè),理由是課堂上的東西都會了,課下做作業(yè)便是重復勞動。少年夢想的幸福生活之一:回家沒作業(yè)負擔,盡情地玩。但這樣的幸福生活始終沒實現(xiàn)。他在重復勞動中憧憬夢想。輪到他當老師了,他體驗了做學生時不曾體驗的辛苦——批改作業(yè)。何文浩工作量最多時教4個班,160本作業(yè)摞起來,山樣高。望著小山似的作業(yè)本,何文浩走向夢想,他從嘗試少留作業(yè)到不留作業(yè)。不留作業(yè)教學法有如一比蹺蹺板,他在承載學生臨風飛揚的愉悅中,給自己施壓。
農(nóng)村中學沒有統(tǒng)一教材,他自己編寫,自己刻鋼板,自己印刷,每晚在油燈下刻苦。沒有教具自己做,如起電機、避雷針等。記者看到一寸多厚的合訂本試卷,里面有如《綜合模擬試題》、《高考評估題》等,密密麻麻50多萬字。何文浩一笑:“年輕時苦哇,現(xiàn)在舒服嘍!”苦到什么程度?他脫口即出:“記題型,那記得多嘍!全在腦子里裝著。”后來有了教材,何文浩背書,高中三冊書他熟知第幾章有幾節(jié)內(nèi)容,具體內(nèi)容在第幾頁。如“理想氣體狀態(tài)方程”在第二冊課本第50頁,同一內(nèi)容在必修教材的第251頁”。根據(jù)記憶中的題型,何文浩每天出一份試卷讓學生當堂做當堂批改,他說:“這等于做作業(yè)。課堂上已經(jīng)掌握的知識沒必要搬回家做重復勞動。農(nóng)村孩子家務負擔重,回家后不能再給他們增加負擔。我要他們課堂上搞懂知識,搞不懂回家趕作業(yè)是騙我。我不要他們作假。”他笑說自己有遠見:“上世紀80年代我就實施減負了。”減負的結(jié)果是增效,何文浩經(jīng)20年實踐得出這一結(jié)論。
何文浩“終生追求上一堂好課”。有教師專門給何文浩作了統(tǒng)計:45分鐘里,他分析了9道物理實例題。“這樣的容量我們平時需要3節(jié)課才能搞定。這么大的容量和講解速度,一般的學生恐怕很難適應。”
何文浩回答,大部分學生都可以適應,但需要給學生適應的時間。剛開始學生肯定不適應,如從高一起就開始訓練,經(jīng)過一兩個月的訓練,學生肯定能適應這樣的課堂節(jié)奏。
逆向型啟發(fā)式教學法
傳統(tǒng)教學法是順時針灌輸型,先講定理、公式,后講試題。何文浩的方法正相反。如講機械能守恒,彈簧拉長恢復原狀后,彈性勢能哪去了?物體舉高后落地,重力勢能哪去了?何文浩讓學生用自己的話總結(jié)概念,他從不要求學生背概念。學生根據(jù)已知公式自己推算新的定理公式,推出來了,便是掌握了,推不出來,他進一步引導,直至學生自己領悟。他說:“學生自己推導的公式,忘不了。”講振動講摩擦亦如是。何文浩講新知識控制在20分鐘,計算好每5分鐘要達到什么目的。后25分鐘做例題,例題即作業(yè),做題檢驗會與不會。每堂課約做10道題。何文浩板書快且好,3分鐘內(nèi),滿黑板圖與字,被他點名的學生魚貫上前接受“何特”檢驗。
俗話:教無定法。何文浩在吃透了教材后,他不按教材順序講。他說每章每節(jié)互相滲透,他只講他提煉的精華。現(xiàn)有40年教齡的何文浩對教師授課這一傳統(tǒng)說法持異議,“引導比授課更科學”。他總結(jié),好的物理老師要有意引導學生走向科學家思維的路上去。我教學生的知識會隨時間遺忘,但方法讓他們終身受益。
教師的活兒就是圍著學生轉(zhuǎn)
何文浩授課不帶課本,沒有教案,一根粉筆上講臺。因為熟稔于胸,他已省了這樣的程序——“把書上的試題抄到教案上,再抄到黑板上”。教一個年級如是,同時教三個年級亦如是。檢查教師教案是各學校常規(guī),武漢外國語學校對何文浩例外。晏校長知道他沒有教案,教案全在他腦子里。曾做過興山學校副校長的何文浩也檢查過教師的教案。學俄語的他不懂英語,但他看英語教師的教案寫得多且整齊,便認為該教師認真?zhèn)湔n。他認為教師備課的最終目的不是接受校長檢查,而是接受學生檢查。何文浩特別強調(diào):“尤其是現(xiàn)在的學生,你要給他一杯水,得備著一桶水。”一個例子,讓何文浩如履薄冰。某學生上課不進教室,總在外面玩,有教師訓話,學生指指里面:“他講的我都會,我不會的他不講,我會的他不見得會。”“說到底,業(yè)務熟,學生才服你,他才能把課學好”。
一次示范課,何文浩嘗試了微機教學,此后,他拒絕使用。他把這無聲的動畫稱為搞花板眼(追時髦)。“上課嘛,是教師跟學生的交流,不是機器跟學生交流。微機教學,適合講大課。”對滿天下不與教學沾邊的教師論文,何文浩不屑:“教師的活兒就是圍著學生轉(zhuǎn)。”
何文浩授課不拘形式,沒有起立、舉手的規(guī)矩。他鼓勵學生多提問題,講課幽默詼諧。一次示范課,一女生在畫一條線,猶豫中,何文浩一聲“你大膽地往前走”。哄笑中,女生輕松完成。何文浩說自己沒有師道尊嚴,但由于業(yè)務精熟,課堂容量大,學生不得片刻松懈。誰稍開小差,他即刻提問。根據(jù)年輕人特點,何文浩批評學生常使用激將法。他有一本事,寫字左右開弓,一次高考動員會上,他反復叮嚀,字要寫好,否則丟分……話題一轉(zhuǎn),“你們寫的字什么時候趕上我左手的字,就及格了”,于是學生跟他比賽。
問他的學生:“怕不怕他?”學生答:“上課怕,下課不怕。”課下,他跟學生吃、住、玩在一起。學校距市區(qū)17公里,何文浩周六回家,周日返校,他不放心學生。當學生沒飯卡、電話卡時,首選借主“何特”。何文浩在毫不知情下常看見這樣的通知:“今晚‘何特’請客”。
去年高考過后,學生拿五花八門的試題找他做:“平時你老考我們,今天,我們要考考你。”何文浩一手夾煙,一手握筆,認真做題。他說:“萬一學生難倒了我,我不丑,我高興。”現(xiàn)在華中理工大學讀大三的朱佳俊在談到何老師的物理教學時說:“高三時,幾乎沒有難倒我們的題,如果難倒了,肯定題出錯了,我們就有這個自信。”何文浩用激勵法,使朱佳俊們的自信得到最大施展。他授權(quán)高三學生教低年級課。課后,學生的反映是“他講的接近我們想的”。講課的學生興奮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有講課的才能”。何文浩說:“這就是我理解的素質(zhì)教育,這種方法我還會繼續(xù)用。”
帶領“淘汰生”絕地反擊
1992年何文浩調(diào)入武漢外國語學校(以下簡稱武漢外校)。此前他早就聽過武漢外校的大名,他知道這所學校的學生都是挑選出來的“尖子”。來之后,擺在他面前的卻是難題。
當時,武漢外校有6 個班,全是文科。每個班都有奇高的升學率,因為四五十人的班級,真正需要參加高考的只有幾個,絕大部分都是保送生。理科在外校是荒地,一無教師,二無學生。何文浩要從頭挑起“理科”。然而,分給他的都是文科班的“淘汰生”。這些孩子典型特征是:調(diào)皮、外語成績差。
理科班沒有保送指標。淘汰生要在高考出頭,只有一條路——跟著何文浩好好學。
第一屆理科班是他付出心力最多的一屆。讓這些落后的學生用兩年時間趕上三年的課程,教學難度不小,況且外校學生還很“刁”。在外校,老師課上不好,隨時面臨轉(zhuǎn)崗。不是學校“炒”,而是學生和家長會把教師“鬧下講臺。”
外校學生素質(zhì)比宜昌興山的孩子高,但他們難管。何文浩稱,“鎮(zhèn)”得住學生。不過,“鎮(zhèn)”靠的不是裝兇斗狠,相反,他在課堂時有冷幽默佐味。好事的學生在百度貼吧將何文浩課堂名言集結(jié)成語錄:
某日,何老師點人上黑板做題,那人未解出來,何老師便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一條直線:“一個圓,做勻速直線運動(滾)!”
當他提簡單問題別人回答不出來:“你這個比土豆還甜的東西(苕)!”
在講課時:“你們學個什么文科?學物理,最有味!”
某日發(fā)脾氣:“不要讓低級趣味沖淡了我們的偉大事業(yè),教育是偉大事業(yè)!”
某個晚自習,講牛頓第二定律,問:“世界上有一個優(yōu)秀的物理學家,你們知道是誰?”(某人回答是阿基米德,)他不屑一顧的樣子:“阿基米德也就比我強一點!”
事實證明,他不僅“鎮(zhèn)”住了,還給外校理科班來了個“開門紅。”1991 級外校第一屆理科班高考,100%升學,考得最不理想的學生也上了二本。
1995 年起,理科班名聲越來越大,開始有人想盡辦法往理科班擠,甚至其他學校的學生也眼熱,想進來。
18 年來,他記不清在外校送走了多少畢業(yè)生。他的學生里留在美國的超過100 人。何文浩的妻子有一年到美國探親,每到一個城市都有他的外校弟子接待,像傳遞火炬一樣把他的妻子送至目的地。
從1970 年踏足講臺算起,他的教齡整40 年。從1977 年恢復高考算起,32 年高考他只缺席過一年。2009年新高三,他又接了兩個班。
2010年何文浩65 歲了,要退休了。不少學校已經(jīng)拋來橄欖枝,但廈門集美中學年薪60 萬也沒有打動他。何文浩決定了,要回老家洪湖釣魚,過安逸的退休生活,講臺上的輝煌過去了。
責任編輯蕭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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