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家的時候,過了幾年好日子。確切地來說,是9年。
在這9年里,我從來不關心,或者說是不用擔心學生成績。奇怪的是,每次考下來,學生的表現也很好。尤其是高考,我幾乎是常勝將軍。
彼時,教育部門為了杜絕應試,動了真格——任何學校均不允許排名。評職稱根本不看高考,只看會考。高考是純粹的應試,會考則要關注所有的人。這也算是一種以人為本吧。
最絕的一項規定是,任何一所高中,堅決不允許組織期中考試。每學期只允許有一次期末統考,就連這唯一的統考,全縣之間也從來沒有過橫向比較,更沒有為考試在一起開過會。高考成績好像也沒有比過,領導只關心各個學校考上多少個本科。
那些年,我看到唯一的一份表格,是這項規定出臺之后的第一次會考分析。那一年,正好我和妻子教的班級排名全縣第二,這個成績已經很好了。我們是一所農村普通中學,全縣高中學校有十幾所,單重點高中就有好幾所。
我們一般是晚上批改試卷,辦公室里沒有空調,女人們抱著熱水袋,男人們則講一些笑話,一個接一個講,常常哄堂大笑……辦公室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試卷不知不覺地就批完了。老校長也是語文老師,不授課,不過也主動承擔一些任務。通常是批閱選擇題和默寫,再就是結分。因為老花眼鏡的不配合,老校長常常結錯分,被我們叫過來嘲笑。那個時候的人際關系,就像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充滿著濃濃的鄉情味。校園是家園,更是樂園。
批完試卷之后,老師們看看各個班級的平均分,也許難過,也許惆悵,但轉眼間就會丟開。同事之間,說說各個班級的問題,爭取下次解決。校長則從來不看,也許看了,不過從來沒說,或許是沒放在心上吧。
老師們最在意的是學評。教導處每學期期末組織學生評價老師,標準很細化,每一科老師都量化出分數,用鉛筆標出名次。這個是絕對要排名的,毫不含糊。教導處美其名曰“看看有沒有算錯”,實質上就是公示。
何以教書?唯有學生。當學生說你不好了,拋棄你了,教師的壓力還是蠻大的。尤其是班主任排名不高,主科老師排名在副科老師之后,那是很沒有面子的。印象中,這是教師唯一的壓力所在,但也是比較徹底的動力所在。
重視學評,我覺得這應該是核心。學生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敢經受學生考驗的老師,也許是成功的老師,但絕對不是好老師。
那個時候,我常常會因為在兩個班級排名第一,高興好些天。那種高興,絕不是分數第一所能帶來的。據說,每年的考核優秀,學評是要加分的。在老家的9年,我有7年考核優秀,這也算創造了一個紀錄。不過獎勵很低,只有100元,但誰在乎那個錢呢。
孩子的學習是不用操心的。學校9點半就停電,但高三的學生是不會走的。有很多次我實在忍不住,來到教室時已經11點了,可教室里依然一個都不少,一盞一盞的蠟燭,點起來了,像一個個燈籠、火把,照耀著這些孩子的前程。
我一個人走來走去,學生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我。走出教室,我站在四樓的陽臺上,伸開雙臂,我有一種飛翔的沖動,眼淚流下來,我的心里充滿著莊嚴感……看著四下里的萬家燈火,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些美好的孩子,還需要我們擔心他們的未來嗎?也許最好的教育,就是給孩子更多的空間,讓他們獨自練習飛翔?
那個地方我呆了9年,我的血液,我的情感,我的精神,我最初的夢想和輝煌,全都給了家鄉,但我還是離開了。曹文軒說:“人類不得不流浪。流浪不僅是出于天性,也出于命運。是命運把人拋到了路上——形而上一點說。因為,即便是終身未出家門,或未遠出家門,但在內心深處,許多人仍有無家可歸的感覺,他們也在漫無盡頭的路上。”離家,永遠在路上,這是人的宿命。
當我離開家鄉之后,老校長就退休了,新校長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出外取經。
從此,老家的學校就有了晚讀,晚輔,默寫,月考,質量分析……而這些詞匯,在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也從來沒有經歷過。
很快,我的母校升格為重點中學,但高考越來越差,母校墮落了。
桃花源失去了,世界越來越暗,教育熄滅了。
(作者單位:江蘇張家港外國語學校)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