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中的人物肖像(外貌)是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因此肖像描寫是凸顯人物形象的一個重要方法。魯迅小說人物肖像描寫是典范,表現在如下諸多方面:
第一,魯迅小說肖像描寫的特點在于注重特征的概括,力求焦點的鮮明,強調藝術的神似。例如《藥》中對劊子手康大叔的外貌描寫:“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著一件玄色(黑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問”。這里并沒有眉毛胡子一把抓,鼻眼耳口一起寫,只著重寫了他臉上的橫肉,尤其是細筆描繪了衣服顏色、樣式和穿法。黑的服飾,披裝打扮,配上(后面所寫)“闖”的行動和舉座皆驚的吆喝聲,便將一個兇殘、鹵莽、狡詐、狠毒的職業劊子手的形象刻畫在讀者面前。
再看,在《孔乙己》中,孔乙己穿著“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的長衫,以表現他是個好喝懶做,衰頹凄愴的窮書生;在《傷逝》中,子君穿著的是“布的有條紋的衫子”和“玄色的裙”,以顯示她是個蒼白瘦削的小資產階級女性;在《祝福》中的祥林嫂,她的裝束是“頭上扎著白頭繩,穿的藍假襖,月白背心,烏裙”,以表現她是勤勞樸實的農婦(寡婦)。以上的幾個外貌特征捕寫,均有異曲同工之妙。由于作者寫人物的衣著,著眼點在于貼切,而不在于新奇,所以哪怕是一件普通的散著紐扣的玄色布衫,一件人們司空見慣的布的有條紋衫子,一件尋常的藍夾襖和月白背心,由于藝術形象穿得正“合身”,所以一經作者寫上就永遠也脫不下來了。
第二,魯迅小說中的肖像畫,用的是典型化而不是臉譜化、類型化的寫法。上述《藥》中的劊子手康大叔是如此,《故鄉》中對“豆腐西施”楊二嫂的肖像描寫,用的也是典型化的藝術筆法:“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是一個凸罐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腰問,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這里,作者用白描勾勒出一個伶牙俐齒、尖嘴薄舌的庸俗市儈女人的形象。從楊二嫂的體態、年齡、面容、神情姿態的描繪與隨之而來的尖聲怪叫中,尤其是兩手插腰,張著兩腳的圓規姿勢,我們看到了一個人物活生生的肖像,一個名副其實的老牌的“豆腐西施”肖像,誰來冒牌頂替她也不行的肖像!
第三,魯迅作品中的人物肖像,往往不是一次性刻畫成功的,而是在各種不同牛活的場景下,配合著故事情節的發展,在人物行動中相機描繪人物肖像。如《藥》中對華大媽的短發和老花眼睛,分兩次介紹;《阿Q正傳》中的假洋鬼子,先介紹他的直腿、假辮子,在阿Q接觸時才提及他手拿一根哭喪棒。對阿Q,故事剛開始時,我們并不了解他的長相,到第二章《優勝記略》中,才了解他“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當看到阿O和別人口角時,又知道他頭皮上有一種“高尚光榮的癩頭瘡”,了解到他說話時喜歡“瞪眼睛”。在怒目主義失敗后,我們又發現他有一條經常被人揪去碰響頭的可恨的“黃辮子”。還有他的厚嘴唇,一直到他和王胡比賽咬虱子時我們才知道的。
第四,魯迅描繪人物外貌是在人物行動中進行的。例如,在《孔乙己》中,通過酒客的嘲笑寫出孔乙己臉上的新傷疤,通過孔乙己與別人爭辯寫出他“睜大眼睛,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在《離婚》中,通過愛姑在客廳里的觀察,發現七大人的外貌特征:“雖然也是團頭團腦,身材卻比慰老爺魁梧得多,大圓臉上長著兩條細眼和漆黑的細胡須,頭頂是禿的,可那腦殼和臉都很紅潤,油光光地發亮”。在《故鄉》中,由“我”的直觀寫閏土:“這來的便是閏土……他身材增長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第五,魯迅小說人物肖像描寫,不僅反映了人物的性格特征,還分明流露了作者對人物的評價褒貶,使作品的思想性更加鮮明和強烈。如在《阿Q正傳》中,描寫把總是“一個滿頭剃得精光的老頭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字里行間蘊涵著作者對這個投機革命的晚清官吏的嘲弄。《離婚》中把打“順風鑼”的尖下巴少爺比作“癟臭蟲”,這一肖像畫顯然涂上了作者鄙夷憎惡的感情色彩。《傷逝》中寫“那鲇魚須的老東西的臉緊貼在臟的玻璃窗上了,連鼻尖都擠成了一個小平面,誰看了都會深深厭惡”。這是多么令人可憎的“動畫片”。在《一件小事》中,寫車夫“滿身灰塵的后影”,寫老女人“花白頭發,衣服都很破爛”,語言中流露出作者對下層勞苦人民的深切同情。尤其是在《故鄉》中,寫閏土“戴的破氈帽,穿的破棉衣,變作灰黃的臉,像是松樹皮的雙手”,就早已超出了描繪人物肖像和生理狀態的范圍,而分明是在訴說著一個農民的悲慘遭遇和痛苦生涯了。
第六,在魯迅筆下,不是千人一面,而是千人千面。同是寫老年人臉上的皺紋,《祝福》中柳媽打皺的臉笑起來,“蹙縮得像一個核桃”;《長明燈》中的郭老娃的臉卻“皺得如風干的香橙”。同樣是寫辮子,阿Q頭上是“黃辮子”,趙七爺腦后是“烏黑發亮的大辮子”。前者出身貧苦家庭的雇農(長工),營養不良,自然辮子不會油光可鑒,后者是酒店老板,酒肉滿腹,自然辮子不可能發黃。《示眾》中寫圍觀“犯人”示眾“壯舉”的無聊看客們的肖像畫,其中有“戴著雪白小帽幼稚無知的小學生”,有“一座很闊的背脊的胖大漢”,有“耳朵左邊有一片灰發的禿頭”,有“挾著洋傘的長子”,有“竭力伸長了脖子的瘦子”,有“抱著小孩的老媽子”,有“粘著灰土的橢圓臉”……。總之,這場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胖有瘦,有高有矮,長相各異,表情不一。魯迅不愧為神奇的速寫畫家,寥寥幾筆,就將人物形象描繪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第七,魯迅指出,“要極省儉地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這是因為,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從眼神中的變化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特征。因而他描寫人物肖像最重視眼睛的刻畫。如《藥》中寫康大叔的眼光正像“兩把刀”,寫華老栓的眼睛因勞累過度和受煤煙熏染“圈著一囤黑線”;《明天》中的何小仙說了半句話就“閉上眼”,作為拒絕別人回話的信號;《幸福的家庭》中那位青年作家的妻子“兩只陰凄凄的眼睛”;《傷逝》中的子君聽到涓生向她表白愛情時“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夾著驚疑的光”;《長明燈》中的瘋子“兩只眼睛閃閃地發光”;《祝福》中的祥林嫂“只有那眼珠問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所有這些,都充分說明了魯迅寫眼睛不在于眼睛的形狀,而在于眼睛的動態,從中反映出人物的心理狀態和精神面貌,乃至性格特征。
第八,魯迅描寫人物肖像,對同一人物不同時期外貌的變化作鮮明、強烈的對比,意在揭示人物的不幸命運是社會造成的根源。《祝福》中對祥林嫂的肖像有三次描寫:祥林嫂初次來到魯四老爺家做女傭時,她“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還是紅的”。表明這時的祥林嫂不僅年青,而且身體強健,雖然是個寡婦,但“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所以四嬸不管魯四的皺眉還是將她留下了。幾年以后。祥林嫂第二次來魯四老爺家做工,她的衣著雖說同上次一樣的裝束,也“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這說明祥林嫂被婆家抓回去逼迫改嫁,身心受到壓抑,而變得面色憔悴,神態苦楚,沒有精神了。最后一次“我”見到祥林嫂:“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全不象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個活物。……她分明已經純乎一個乞丐了”。祥林嫂死了第二個丈夫,又被狼拖走了兒子,后來到魯鎮淪為乞丐。在這年除夕前,“我”在路上遇見她,從她的肖像尤其是眼神中,看出她已到了人生的末路,即將了卻悲慘的一生。《故鄉》中的閏土少年時是“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顯然這時的閏土是個生動活潑的農村少年。到了中年的閏土是:“先前紫色的圓臉,已變作灰黃,而且加上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先前那“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閏土從少年到中年在肖像和外貌上發生的根本變化,反映了勞動人民的生活處境每況愈下,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給勞動人民造成了深重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