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論到創作,韓東都是第三代詩歌的中堅力量。1980年代中期,在朦朧詩之后興起了更廣泛的詩歌實驗潮流,總稱第三代或新生代詩歌運動。第三代詩歌運動詩人眾多,詩派林立,主義紛呈,影響最大的有“莽漢主義”“非非主義”“他們詩群”等流派。韓東是“他們詩群”的主將,其第一部長篇小說《扎根》2003年在《花城》發表,他又躋身中國最優秀的小說家行列。盡管他在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圈子里早有盛名,但在普通讀者中,韓東仍不是一個熟悉的名字。語文出版社高中《語文讀本》第一冊收入韓東的詩歌《有關大雁塔》,這對于向普通教師和廣大中學生引薦中國新時期以來的詩歌成果和優秀作家有示范性的作用。以下我對韓東的三首詩《有關大雁塔》《你的手》《孩子們的合唱》作一個簡單賞析。
《有關大雁塔》
韓東的《有關大雁塔》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上有重要的位置。不過,對于沒有詩歌史觀念的普通讀者,甚至對于韓東本人,這種“重要”性應大打折扣。我的意思是說,對《有關大雁塔》有著最強烈內在需要的,乃是中國當代詩歌史本身。下面我只以它跟楊煉《大雁塔》詩對照的形式,簡單說明它的“位置”問題。
韓詩《有關大雁塔》是楊詩《大雁塔》的直接反作,因此要理解前者的位置就有必要對后者有一個概觀。楊煉寫于1980年的長詩《大雁塔》是尋根文學——在“文革”之后的無根狀態中尋找文化之根——的一部分,為體制宏大的史詩體,全詩兩百余行,分為“位置”“遙遠的童話”“痛苦”“民族的悲劇”“思想者”五章?!笆吩娫娙恕睏顭?,在這首詩中以一個“思想者”的姿態展示、反思了“民族的悲劇”和“痛苦”,最后以相當“童話”的方式結尾:
像一分鐘一分鐘增長的樹木、綠蔭、森林
我的青春將這樣重新發芽
我的兄弟們呵,讓代表死亡的沉默永久消失吧
像覆蓋大地的雪——我的歌聲
將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飛回
和所有的人一起,走向光明
我將托起孩子們
高高地、高高地、在太陽上歡笑……
(老木編選《新詩潮詩集》,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1985年版,)
相當自信、陽光、宏大、華麗,在今天看來,完全可以原原本本地用做主旋律電視節目的片尾腳本。
大雁塔讓楊煉想到歷史與未來、英雄與孩童、民族與國家、悲劇與光榮,大雁塔讓韓東想到了什么呢?
韓東從山東大學哲學系畢業后來到大雁塔腳下的陜西財經學院任教。據說,1983年的某一天,韓東在學校外面排隊領取過冬的大白菜——不知道多少年來這都是中國北方生活的普通一景,隊伍緩慢地移動,不遠處大雁塔的灰影不時映進眼里,就這樣得到了二十多行詩(最初版本近四十行):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從遠方趕來
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還來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們
那些發福的人們
統統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來
走進這條大街
轉眼不見了
也有有種的往下跳
在臺階上開一朵紅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當代英雄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什么
我們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風景
然后再下來
(《語文讀本》第一冊,語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頁)
“有關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這兩句后面也許可以補充一個問號,可以有以下兩種理解:1、提問。面對眼前這灰色的塔影,我們“能”知道哪些“能知”的東西呢?2、反問。面對眼前這灰色的塔影,我們能知道什么?不能。也可以補充一個句號,意思是面對眼前這灰色的塔影,我們不能知道什么,這沒什么好說的。也許有人會說,補一個感嘆號怎么樣?是進一步強化,表示面對眼前這灰色的塔影,我們實在不能知道什么!但從整首詩看,有點無聊,有點不屑,有點反諷,這是基調。因此這一種理解是難以接受的。要知道,強烈的肯定和強烈的否定正好互相呼應,構成互為深淵的一對“怨偶”。
詩人告訴我們,他知道的只有這些:有很多人,失意的或者發福的,從遠方趕來,爬上去一次或者多次,想做一做英雄。不過大多數在上面看了看風景——所見“風景”也無非領取大白菜的緩慢隊伍之類——然后就下來了,轉眼消失在這條街上,消失在緩慢的“風景”里。不過“也有有種的往下跳/在臺階上開一朵紅花/那就真的成了英雄/當代英雄”,以生命的小紅花的形式,更快、更徹底地消失。詩人兩次提問:“有關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什么”,上去、下來、消失,或者上去、跳下來、更快更徹底地消失,這就是全部。
《大雁塔》是出于對“文化大革命”的反思,包含重建文化之根的沖動——革文化的命與重建文化之根正好構成前述的“怨偶關系”。《有關大雁塔》對《大雁塔》的反動,被廣泛地理解為“解構”:解構英雄,解構權威,解構崇高,解構深度,解構歷史,解構文化……在此,在一個非常有限的范圍內,很難說清這種理解的是與非。我只想強調,《有關大雁塔》與《大雁塔》的關系,不是簡單的正反關系、“怨偶關系”,也許它是前述二者整體(革文化的命——重建文化之根)的反面。換句話說,我認為《有關大雁塔》的重要意義在于其回歸常態的趨向。
除了韓東詩歌的整體狀況使我對以上判斷有信心外,還有一個更直接的證據。此詩最初發表的版本近四十行,如下的結尾后來被刪除了:
可是
大雁塔在想些什么
他在想,所有的好漢都在那年里死絕了
所有的好漢
殺人如麻
抱起大壇子來飲酒
一晚上能睡十個女人
他們那輩子要壓壞多少匹好馬
最后,他們到他這里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而如今到這里來的人
他一個也不認識
他想,這些猥瑣的人們
是不會懂得那種光榮的
楊煉的《大雁塔》以擬人手法,以第一人稱“我”來寫大雁塔?!拔摇弊匀皇且粋€最投入的角色和視角。韓詩原本這個尾巴把大雁塔擬做第三人稱“他”,并為“他”安排了一連串冷眼看世界的內心語言,感慨英雄已逝、光榮不再,語氣略帶鄙夷和不屑。另外,“走進這條大街”一行原作“走進骯臟的大街”。把這樣一個多少有點露骨、尖刻、詩藝粗糙的尾巴,以及“骯臟”“猥瑣”等多少有點夸飾的詞語刪除,我想是詩人在冷靜的深思熟慮之后做出的。因此全詩批判、反動意味大減,于是得以跳出簡單的正反關系。在作者看來,這是“關鍵性的成功”。(詳見劉春的博客http ://blog.sin.com.cn/s/blog 554bXd690100kdro.html)
第三代詩盡管與此前的詩歌傳統有許多關聯,但從哲學觀念、審美意識、詩歌體式到語言風格,各個層面都充滿了自覺的反叛意味,因此可以說“斷裂”才是二者之間的首要“關聯”?!绊n東的詩歌中沒有傳統詩歌的‘意境’和‘意象’,而只是用最樸實的詞匯,用平民化的口語來表現實際生活的本原,從而有著獨特的哲理性?!?《語文讀本》閱讀提示)的確如此,這首詩用日??谡Z呈現“實際生活的本原”——日常生活中飽含意義的那些具體細節。
在楊煉的“史詩”中,意義來自虛無縹緲的歷史、文化,又指向宏大的未來,唯獨與實際生活無關,更談不上本原性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比起楊煉天馬行空的“思想者”來,韓東的詩歌“有著獨特的哲理性”。對于中學生來說,更好地理解這首詩需要與此前的朦朧詩,尤其是楊煉的《大雁塔》進行比較。
《有關大雁塔》呈現的是回歸常態的趨向,它代表的只是韓東創作的一個短暫的階段。從韓東的整個詩歌創作來看,像《有關大雁塔》這樣有明確的解構、反動意圖的作品是非常少的??傮w上,他的詩歌更多的是從切近的生活獲得機緣,以日常口語作為觀察和思索的工具,作相當專注、用力而節制的思維探索。從這個意義上說,《有關大雁塔》不是韓東最典型的作品。而以下兩首,《你的手》和《孩子們的合唱》更有代表性。
《你的手》
你的手搭在我的身上
安心睡去
我因此而無法入睡
輕微的重量
逐漸變成鉛
夜晚又很長
你的姿態毫不改變
這只手應該象征著愛情
也許還另有深意
我不敢推動它
或驚醒你
等到我習慣并且喜歡
你在夢中又突然把手抽回
并對一切無從知曉
(韓東《爸爸在天上看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就事情而論,沒有比這更普通的了。你一只手搭在我身上,“安心”地睡著了,這卻引起了我的“不安”,“我因此無法入睡”。前三行讓人看到一個意識敏感的“我”?!拜p微的重量/逐漸變成鉛”,“輕微”修飾“重量”,在字面上構造出一點點混亂波紋,隨即被敏感的自我匆忙收復并加強,“逐漸變成鉛”。
“夜晚又很長/你的姿態毫不改變/這只手應該象征著愛情/也許還另有深意”。一個不眠的人看著這只靜止的手,有些遲疑,有些溫情,有些迷惑?!拔也桓彝苿铀蝮@醒你”,這里非常有趣的是,突然出現了獨立的三方:我、你、它,這就像一個讓人小興奮但有點結果難料的游戲。
“等到我習慣并且喜歡/你在夢中又突然把手抽回/并對一切無從知曉”。當我從為難到“習慣并且喜歡”這個游戲,你卻突然把它拿走了,于是一切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手回到手的位置,你回到夢里,游戲的謎底藏到靜夜的核里。
這種人際間細微無言的感受本來并不稀奇,情人間的眉目傳情、細微觸碰,親人間的愛撫,陌生人之間的警惕……不過常常稍縱即逝,即使有敏感的心靈感受到,隨即也會被塵土般濫俗的語言蒙蔽。這首詩呈現出異常的專注和細膩,這既是說眼光,也是說思考,同時也指語言——這首詩正好體現出觀察、思維、語言三者的原始合一,看見、想到、寫出的三位一體。
《孩子們的合唱》
除了口語化、取材日常,節制也是韓詩的突出氣質。愛情是文學的母題,更是詩歌的母題。不過這個問題也不是那么簡單:在聶魯達這樣的詩人看來,除了愛情似乎再沒有什么可寫的了;而在另一個詩人里爾克心里則是:要慎寫情詩!愛情天然地充滿詩意,但寫愛情詩一不小心就流于濫俗。韓東的愛情詩,在一腔溫情里恰切地運用了節制。下面是《孩子們的合唱》:
孩子們在合唱
我能分辨出你的聲音
我看見那合唱的屋頂
我看見那唯一的兒童的家
然后我看清這將要過去的一天
這是我第一次愛上一個集體
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里
沒有仇恨也不溫柔
他們唱出更廣大的聲音
就像你那樣安靜地看著我
我猜想你的聲音是實質性的聲音
廣場上,孩子們交叉跑動
你必將和他們在一起
不為我或者誰的耳朵
永遠不對著它們小聲地唱
這支歌
(韓東《爸爸在天上有我》)
“孩子們在合唱/我能分辨出你的聲音”,首先出現的是一群孩子的歌聲,甜美、溫情的背景,然后情人的聲音被從中努力分辨出來——“我”一定是在靜靜地聽,心中充滿無限溫柔。接下來四句,我遠遠地看著“合唱的屋頂”,多么賣力、天真、生動的一群孩子,而情人就藏在這“兒童的家”中,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沒有絲毫危險,不過也有一點點惱人吧。“我”不能單獨愛你,于是“我第一次愛上一個集體”。愛屋及烏!
第二節仍舊是孩子們先出場:“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里/沒有仇恨也不溫柔/他們唱出更廣大的聲音”。請注意這四個詞語:“不朽”“沒有仇恨”“也不溫柔”“廣大。中間兩個構成一個相互平衡關系,既不左也不右,既無害也無益;前后兩個方向相同,不朽是時間無限,廣大是空間無限。不過四個詞語整體上形成了一個更大的結構:
不朽→沒有仇恨<=>也不溫柔→廣大
這是一個由確認到猶疑再到確認的波動過程。韓詩的節制,常常體現在詞語間的此類細微波動中,體現在不安、猶疑、反復的力的節奏運作中。
接下來兩句用了“安靜”和“實質”兩個詞,“安靜”意味著波動回落平穩,于是“你”出現了。然后的“實質”一詞是一個相當獨斷、蠻橫、不講理、封閉的詞,這意味著一個不容置疑的新階段。這個延長了的結構,傳達出一個微妙、豐富又有節奏的心理歷程:
不朽→沒有仇恨<=>也不溫柔→廣大→安靜→實質
最后一節,“廣場”和“交叉跑動”的孩子造出一個開放、運動甚至混亂的場域,對上一節的確證、封閉進行反動,給其中本來安靜、封閉的“你”重新帶來生機。不過這仍舊沒完,“你”不會向這些孩子之外的任何一個人(包括我)唱這支歌,即使小聲地唱也不會。這是又一次輕微回落,“你”回落到孩子們秘密運動的圈子里,而我仍在原地看,在原地聽,在原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