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之死》這篇課文,節選自柏拉圖對話錄之一《斐多》(phaedo),用的是楊絳先生九旬之際由英文轉譯的譯本。柏拉圖的對話,多以主要對話人的名字作為篇名,斐多是眾多追隨蘇格拉底的青年當中的一個,和朋友們陪伴老師到最后一刻。當一個叫伊奇的人向他打聽蘇氏赴死的詳情時,斐多便講述了他的老師飲鴆服刑當天,在雅典監獄里和一幫朋友的談話,談的是生與死的問題,主要談靈魂。所以《斐多》的題記是“論靈魂”,倫理性的。課文只選了書的結尾部分,即蘇氏談完話后,飲鴆而死的過程。
一代哲圣蘇格拉底之死是對西方文化影響深遠的一個事件,有人甚至將它與耶穌受難相提并論。應該說,把它收入教材,編者是有眼光和魄力的。不過,假如沒讀過全篇,別說十五六歲的高中生,就是老師自己,也怕難以領會蘇格拉底從容赴死的哲學深意。一般教案多強調其為“理性”而死,這么說沒錯,但要讓學生明白“理性”在蘇式哲學里的特定含義恐怕就要花費幾節課——與今天字典里的流行解釋相比,它顯然還有許多特殊所指。
其實課文有一句話已經點明支撐蘇氏從容赴死的信念為何了:“靈魂既然不死,我想敢于有這個信念并不錯,也是有價值的,因為有這個膽量很值當。”《斐多》通篇講的就是“靈魂不死”,這是蘇氏對死亡的看法,也是他上的最后一課——他的臨終教導是,身為一個哲學家,應如何生,如何死。令人嘆服的是,蘇氏這一信念并非由神秘主義的宗教方式獲得,而是憑其對絕對理性的信仰,以辯證法層層分析、步步推理而獲證明。蘇氏認為,靈魂不死這種事,人應“像念咒似的反反復復地想”,正因此,他才不厭其煩地花上多半天時間來辯論。本文便試圖從《斐多》梳理出一代哲圣精彩論辯的脈絡,將他如此看重的論題不厭其煩地層層厘清——做這么一件笨拙的事,筆者以為,不但對教學,其實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很值當的。
論證一:哲學家情愿去死
《斐多》開篇講蘇格拉底被判刑后沒有立即赴死,因為正趕上雅典派船出去朝圣,按規定朝圣期間不得處決死囚,所以他在監獄里待了一段時間,朋友們常去看他。朝圣船只回來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他受刑的當天,斐多和一幫朋友大清早就來到監獄,正趕上蘇氏把捶胸哭喊的妻子打發回家。像往常一樣,他興致勃勃地和朋友們談論起哲學來,主要對話人是齊貝和西米。
蘇格拉底兩難:情愿去死與不許自殺
這天的話題自然牽扯到“死”。蘇格拉底說:“今天我得走了”,“任何人如果對哲學真有愛好,都會聽從我的勸告,盡快跟我走”,但“話又說回來,他不該自殺,據說,這是不容許的”。這里顯然含著一個悖論,齊貝當即指出了:既然哲學家愿意追隨去世的人,為什么又說自殺是不容許的呢?蘇氏說,他也是“聽人家傳說”,不過認為有點道理,因為“我們有天神守護,天神是我們的主子”,一個人不該自殺,而應等主子的命令。齊貝就說了,既然天神是我們的主子,哲學家怎么會情愿去死,離開自己的好主子呢?西米也說,對呀,就像蘇格拉底你,為什么要急著離開守護你的天神呢?
蘇氏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他深信他就要去的那個世界的天神“都是好主子”。西米就說,既然你已經抱定主張上路了,能不能把你那主張給我們講清楚,如果能說得令人信服,也就回答了剛才的詰問。
蘇格拉底論“哲學家情愿去死”
西米這么說,等于把那悖論給放過了。蘇格拉底今天就要服毒受刑了,大家最關心的還是怎樣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一般人都把死看做頭等壞事,包括在場的這些朋友們——實際上他們渴望被說服,他們需要理智的安慰。
蘇格拉底說:
一輩子追求哲學的人,臨死自然是輕松愉快的,而且深信死后會在另一個世界上得到最大的幸福。因為真正的追求哲學,無非是學習死,學習出于死的狀態。他既然一輩子只是學習死,學習出于死的狀態,一旦他認真學習的死到了眼前,他倒煩惱了,這不是笑話嗎?
為什么呢?
首先得給“死”下個定義。死是什么?死是靈魂和肉體的分離。肉體是什么?肉體是“一堆惡劣的東西”,“僅僅為了需要營養,就產生沒完沒了的煩惱。它還會生病”,“并使我們充滿了熱情、欲望、懼怕、各種胡思亂想和愚昧。沖突呀,分幫結派呀,戰爭呀,都是出于肉體和肉體的貪欲”。
所以,哲學家的靈魂如果帶著肉體去尋求智慧的話,肉體只會是個阻礙。靈魂只有撇開肉體,不沾染肉體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純潔,才有可能接近智慧。
如此看來,哲學家畢生探索的課題,“就是把靈魂和肉體分開,讓靈魂脫離肉體”。也就是說,哲學家活著時一直在練習死,訓練自己,活著要保持死的狀態——靈魂和肉體分離的狀態。
另外,靈魂和肉體結合的時候,是不能求得純粹的知識的。只有當人死了,靈魂不帶著肉體了,靈魂才是單純的靈魂,才能求得純粹的知識——智慧。
所以,哲學家最不怕死。他有堅定的信念,唯有到了那邊,才能找到純粹的智慧,別處是找不到的。
論證至此已令人信服。
論證二:人死后,靈魂還存在,即靈魂不滅
齊貝說了:雖如此,不過一般人都說,人一死,靈魂也就消滅了,像煙或氣那樣消失了。你怎么證明人死了靈魂還存在,還能凝成一體找到智慧呢?
蘇氏說,假如我們能夠證明活的從死的產生,那么,人死后靈魂就準待在什么地方等著再活過來,也就是說,假如轉世回生能夠證實,靈魂存在也就有充分論據了。
蘇格拉底論轉世回生
蘇格拉底先提出一個分論點:一切東西都有相反的一面,并且,一切事物,都是相反相生的。比如:大一點兒的必定是從原先小一點兒的變成,小一點兒的必定是從原先大一點兒的變成。由此類推,弱一點兒是從強一點兒產生,慢一點兒是從快一點兒產生,更壞從更好產生……所以,一切事物都是相反相生的。
那么,正如醒是睡的反面,生的反面是什么?
齊貝說:死。
生和死既是相反相生的,那么,從生產生什么?
齊貝說:死。
從死又產生什么?
生。
那么,無論人還是物,活的都是從死的產生的吧?
這很明顯。
我們是不是還得承認,死又向反面轉化呢?
得承認。
這個過程是什么呢?
又活過來了。
假如有死了又活過來的事,那不就是由死轉化為生嗎?
是啊。
這么說,死人的靈魂總有個地方待著,等候回生呢。
到此,蘇氏充分論證了轉世回生確有其事,人死了靈魂還繼續存在。接著,他又提出一個反證:假如沒有轉世回生,那么到末了,世上一切東西不都給死吞沒了,再沒有活的了嗎?
蘇格拉底論靈魂不會被吹散
西米又問了:人死后,靈魂憑什么繼續存在而不消散呢?就像前面說的,一般人都害怕靈魂離開肉體,會一陣風就給吹走吹散了。
蘇格拉底說,要趕走這懼怕,我們得先搞清楚:什么東西生來是容易吹散的,什么東西是不怕吹散的?然后進一步問問:靈魂屬于哪一類?
假定世上的東西有兩種,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看不見的是不變的,看得見的老是在變。像人呀、馬呀、衣服呀,一切具體、有形的東西,時時刻刻都在變化,而像絕對的真、善、美,一切絕對的本質,則始終如一,永恒不變。
那么,組成人的兩個部分——肉體和靈魂,分別跟哪種東西更像?
齊貝說:肉體像看得見的,靈魂像看不見的。
靈魂憑肉體來觀察的時候,它被帶入了變化無定的境界;靈魂不受肉體糾纏而自己做主的時候,就和不變交融在一起,自己也不變了。
齊貝說:靈魂和不變的東西像極了。
假如靈魂是處于這個狀態,這靈魂離開人世,就到那不變的、神圣的、純潔的、不朽的、有智慧的世界上去了。不過,受了污染的靈魂,因為和肉體交往密切,就和肉體的性質相近了。靈魂摻和了肉體就給肉體鎮住了,它纏綿著物質的欲念徘徊又徘徊,直到被這欲念拖著回到這看得見的肉體的牢籠。唯獨愛好智慧的哲學家,他的靈魂抵制一切肉體的欲望,死后就和天神們住在一起,不再受人間疾苦困擾了。
說到此,蘇氏安慰似的說:“西米和齊貝啊,經過這樣教養的靈魂,在脫離肉體的時候,不會消滅,不會被風吹散,不會變為沒有的。這是不用害怕的。”說完靜默了好一會。
這番話,大概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吧。
論證三:靈魂不但不滅,
而且永遠不滅,即靈魂不朽
齊貝又追問:就算死后靈魂還存在,并且一次多次重新生出來,也保不定到末了的哪一次它會經受不起肉體的敗壞而徹底被摧毀,而“這一次”的死是無法預知的。除非你能證明靈魂是不朽的,也即永遠死不了,否則,人臨死時還是會害怕,擔心自己正趕上靈魂徹底死掉的“這一次”。
蘇格拉底回顧一生尋覓的兩個階段
蘇氏沒有急著論證,而是先回顧了自己一生尋覓的兩個階段。年輕時,他對自然界的研究有興趣,想知道世間萬物生長敗壞的真實原因,一番求索仍是糊涂。后來,他決計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概念去看”,將思想里的概念用做研究一切事物本相的出發點——首先假定一個原則,和假定的原則一致的就是真的,和假定的原則矛盾的就不是真的——這便是辯證法。
蘇格拉底論靈魂不朽
假如“用概念去看”,每件東西所以存在,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它具有自己的本質。當然,前提是,你得承認抽象的本質是存在的。
比如,一件東西美,是因為它具有絕對的美,或者說,它沾染了絕對的美。美的東西,因為它有美,所以是美的。
而就事物的本質來說,正面的永遠是正面,不是反面,也不可能成為反面。大,本質就是大,絕不會又大又小。
這時,在場的某人驚呼了:這不是和前面說的“相反相生”矛盾了嗎?
蘇氏解釋說:前面說的是具體的事物,具體的事物,相反相生;現在講的是抽象的概念,抽象的概念,正面決不會成為反面,絕不相反相生。
以數字為例。數字三是單數,數字二是雙數。三這個數字不會成雙,二這個數字也不會成單。所以,一件事物的本質和本質的反面是不相容的。
那么,和雙數不相容的是什么?
齊貝說:不雙。
和公正不相容的是什么?
不公正。
和死不相容的是什么?
不死,或不朽。
靈魂和死是不相容的嗎?
是不相容的。
那么靈魂是不朽。假如承認不朽就是不可消滅,靈魂是不朽,靈魂就不可消滅。
齊貝說:不朽就是永遠不會消滅的,假如不朽的還會消滅,不論什么東西都是要消滅的。
至此,靈魂不朽也被完美地證明了。
結語:他對自己的靈魂“放心無慮”
“假如靈魂是不朽的”,蘇格拉底語重心長地告誡他的朋友們:“我們應該愛護它,不僅今生今世愛護,永生永世都該愛護。因為靈魂到另一個世界去的時候,除了自身修養,什么都帶不走。”
接著,蘇氏聊了些他對于地球的設想,然后便是課文的開頭:“西米啊,為了我們上面講的種種,我們活一輩子,應該盡力修養道德,尋求智慧,因為將來的收獲是美的希望是大的。”
因為厘清了“上面講的種種”,對蘇氏所說的“應該”,就了然于胸了。
蘇格拉底準備洗完澡再喝毒藥,他又說了一番話:
有人一輩子不理會肉體的享樂和裝飾,認為都是身外的事物,對自己有害無益;他一心追求知識;他的靈魂不用裝飾,只由自身修煉,就點綴著自制、公正、勇敢、自由、真實等種種美德;他期待著離開這個世界,等命運喚就準備動身。這樣的人對自己的靈魂放心無慮。
這里說的,不正是他自己嗎?因為對自己的靈魂“放心無慮”,所以他不怕死,甚至“期待著離開這個世界”。他接過裝有毒藥的杯子,“非常安詳,手也不抖,臉色也不變”。向天神祈禱一番后,他把杯子舉到嘴邊,“高高興興、平平靜靜地干了杯”。
從服藥到閉目的整個過程,柏拉圖的敘述平靜、客觀、節制,卻又令人動容,止不住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