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進賈府》選自《紅樓夢》第三回。中學語文教材之所以選用此節,不僅因為其中的精彩描寫一曹雪芹的精彩之筆實在多多,同時也因為此節承擔了重要的文本功能。
黛玉進賈府前,小說用了兩回介紹故事因果報應色彩極濃的緣起,這份緣起主要依托于超現實時空:女媧煉石補天之時、“此石自經鍛煉”和“幾世幾劫”之后的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而姑蘇、維揚地方甄家和賈雨村的故事則實現了從超現實時空向現實語境的轉換。中國古代長篇小說多采用這種超現實的開頭,如四大名開篇。這是古人珍愛自己創作出的角色,為他們的悲劇結局想象出的他們自己認為最合理的解釋。而“林黛玉進賈府”意味著“紅樓夢”之“夢”的正式開始,小說由此進入本事敘述,《林黛玉進賈府》是其本事敘述的一個漂亮開端。
功能之一:人物出場設置和閱讀期待
相對于戲劇,小說敘事沒有時空限制;相對于敘事詩,小說的語言不用過多考慮節奏和韻律。小說是相對自由的敘事文體。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小說的創作可以隨意而為。在一部小說中,人物和情節的設置是作者必須考慮的問題。
長篇小說由于情節豐富復雜,各類人物的出場及其在小說中的結構功能就成為作者不得不“精心修辭”的問題之一。人們常常稱贊巴爾扎克在《高老頭》中選擇旅館作為開篇場景:旅館對外的開放性,使得巴黎社會各式各樣的人物都可能在這里出現。旅館對人們的約束較少,人物可以較為自由的方式亮相。以公共場所作為開頭場景有利于小說中同等重要且互相牽制的數個人物同時上場,巴爾扎克的這種選擇與他要展現巴黎社會這個大舞臺的創作意圖一致。司湯達的《紅與黑》是以于連的一生作為敘述主線的,與其性格發展相關的人物隨著于連生活環境的轉換陸續出場,而德?瑞那夫人雖然在開頭和尾聲都占據了大量篇幅,是于連性格發展起點和終點階段的重要人物,但在小說中間部分卻長時間隱身。展現主角人生的西方小說多采用這種圍繞主角經歷牽出其他人物出場的方式。
中國古代四大名著的人物出場各有不同。《水滸傳》中,雖然洪太尉好奇而冒失的行為為一百零八將的出現埋下宿命的伏筆,但這些好漢的出場卻是挨個來的,即便是首領宋江,也常常避而不見;《三國演義》中眾多的文臣武將,最先出場的是三國中一方重要人物劉關張,其他英雄也是陸續出現的。即使處于核心地位的人物,也不能貫穿始終,總是某個人物成為某幾回的主角,而在后面的情節里他可能長時間隱身,或者甚至再不出現。人們通常把這樣的結構稱為串珠式結構。總的來說,《紅樓夢》在某種程度上也沿用了中國古代傳統小說的人物出場模式,但是在主要人物的出場設置上卻有所突破。
如果根據人物所占篇幅多少確定其書中地位,《紅樓夢》中的人物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中心人物:寶玉、黛玉、寶釵
次中心人物:十二釵
次要人物:賈母、王夫人等
邊緣人物:一些偶爾出現的小丫鬟、小廝、婆子
中心人物的事件即寶黛釵的愛情故事構成小說的主要部分。次中心人物十二釵的命運遭際為中心人物的遭遇或起烘托作用,或起反襯作用。次要人物雖然在小說中著墨不多,但其身份和行為往往可以推動情節進展,甚至改變情節原有的發展方向,因而他們往往也很重要,如賈母、王夫人對待寶黛愛情的態度決定了故事的結局。邊緣人物如賈府眾多的丫鬟、小廝、婆子,他們的存在或是為了顯示賈府的大家氣派,或是為了表現賈府內部的復雜矛盾。不過邊緣人物的偶然出現,也可能對情節進展有重要影響,如傻大姐雖然只出現在第九十六回,但此人的文本功能卻是在關鍵時刻揭開釵玉婚姻內幕,引出黛玉愛情和生命最終毀滅的結局。
在《林黛玉進賈府》中,作者有意設置了一個不一般的迎客場景,以此完成重要人物一次性登場:除寶釵緊隨黛玉在第四回中步入賈府,一些次中心人物在后來的章回中陸續登場外,貫穿全書的中心人物如寶黛、次中心人物如鳳姐和迎春三姐妹、李紈、襲入,次要人物如賈母、王邢二夫人,以及一些邊緣人物,都在此回花團錦簇,紛紛亮相。這些亮相,有平淡級的、華麗級的,以及介于二者之間的。
平淡亮相如邢王二夫人和李紈,只是由賈母介紹“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二舅母。——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和黛玉對話則以“眾人”對其統稱。而后來黛玉跟隨舅母去拜見舅舅,更多地是為了展現賈府的富貴環境,而不是為了突出邢王二人的形象。
介于平淡和華麗級之間的亮相如迎春三姐妹。她們由“三個奶媽并五六個丫鬟擁著”進來,不過此節對迎春、探春的外貌神態描寫也分別只占據一行篇幅,描寫惜春僅用8個字:“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以上所述人物描寫可以說都是作者為了突出全書亮點人物所做的功夫,功夫做足了,亮點人物也就華麗登場了。
鳳姐出場前后都有一連串閃光的言語和行為表演,對其描寫接近兩頁篇幅。
而寶玉出場則是先以王夫人的話制造懸念:“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以后總不用理會他,你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沒日,瘋瘋傻傻”;以黛玉母親的話形成鋪墊:“有個內侄乃銜玉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溺愛,無人敢管”。看過這些介紹,寶玉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黛玉和讀者的心里都激起了強烈的觀看期待,只不過讀者的期待是通過閱讀完成的。于是寶玉終于出場了。
為了滿足人們的期待,作者為寶玉設置了重復出場的方式:
第一次出場作者以6行篇幅描寫他的外貌神態。這是期待的第一步滿足。
緊接著是寶玉見過母親后的第二次出場。作者又用幾乎整頁篇幅濃墨重彩地描寫寶玉。寶黛二人的互相觀察,使得人們的觀看期待進一步滿足了,不過更為強烈的期待又產生了:這樣的人物到底會有什么樣的故事呢?可以說,通常小說情節的進展正是通過讀者階段性閱讀期待的滿足和新的閱讀期待不斷被激發而完成的,而《林黛玉進賈府》則通過人物出場滿足和制造著閱讀期待,從而展開后續敘述。
功能之二:敘述視角及主導性視角的確立
“在小說技巧中,整個錯綜復雜的方法問題,我認為都要受到觀察點問題,也就是在其中敘述者相對于故事所站的位置的關系問題所制約。”盧伯克的這段話把日常為人們所忽略的敘述視角問題提到了至關重要的位置。小說敘事視角,不僅確定如何描述事件,而且確定對事件的特有評價和判斷。學生寫的記敘文中,往往作者和敘述者身份是合一的,如果以第一人稱敘述,則故事主角、敘述者和作者的身份都是合一的,這種敘述方法限定了敘述視野的范圍,規定了作品中的評價和判斷的都是出自作者、敘述者和故事主角合一的“我”。中國古代話本中,說書人是顯在角色,他常常以“說書的”“在下”等自稱直接介入事件點評。但是大多數小說中,作者往往隱藏起來,只由敘述者承擔敘述故事的任務,小說人物同作者身份合一更是少見,這樣,小說的敘述視野和價值判斷都不會受到作者以及故事人物經歷和身份的限制,擁有非常大的自由度。
《紅樓夢》的敘述視角十分復雜,作者和敘述者呈現為撲朔迷離的層層套疊關系:第一回敘述一僧一道攜石頭人紅塵,幾世幾劫之后空空道人見到石頭上所記故事——此故事是誰所述不得而知,后經賈雨村之手,再傳給曹雪芹成書。因而雖然《紅樓夢》實際上的作者是曹雪芹,但據《紅樓夢》所說,他只行使了披閱增刪的職能;小說的敘述、情節選擇、判斷和評價都由敘述者完成,而書中所說《石頭記》的敘述者是未知的,后來“假語村言”是否、如何參與了《紅樓夢》的敘事,也都是作者有意識地留給讀者的謎團。這種為《石頭記》緣起所作的十分繁復的修辭設計,拉開了作者和故事的距離,增添了《紅樓夢》的“夢幻”色彩。
此外,由于人物眾多,出場不斷,人物每一次出場都會在相應的情節敘述中留下自己的觀感甚至評價,也就是說,這些人物都帶著自己的“有色眼鏡”去看待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這些故事。這樣一來,《紅樓夢》的敘述視角就更為錯綜復雜,例如在不同章回中,分別有鳳姐、襲人、劉姥姥的視角等。不過,當作品匯聚眾多視角時,隱藏的作者仍然選擇了主導視角,以表現作者自己對于事件和人物的評價和判斷,而《紅樓夢》中的主導視角落于作者所鐘愛的人物寶黛身上,也就是說,寶黛對事件的態度、人物的評價代表了作者的態度和評價。
在《林黛玉進賈府》中,敘述是通過黛玉和眾人錯綜的視角呈現的。
黛玉作為“被看”的對象,聚焦了賈府中眾多重要人物的視線;同時黛玉又作為“鏡子”,映照出這些人物的主要情性。
賈母眼中的黛玉。女兒早逝,老太太把自己對女兒的思戀和疼愛轉移到外孫女身上,黛玉成為母親的化身,所以見了面老太太不斷地回憶女兒。
眾人不乏挑剔的眼光中的黛玉。眾人看到老太太對黛玉寵愛有加,內心想法復雜:這個外孫女漂亮聰明,又讀過書,文學素養極高,不像那幾位小姐只是“識得幾個字罷了”,黛玉后來顯現出的才氣和得寵程度果然超過了迎春姐妹。那么,第一次見面,黛玉顯現出來的不足是什么呢?就是她的身體:眾人知她有先天不足之癥。天真的黛玉也老老實實地告訴她們,自己打會吃飯起就吃藥,一個癩頭和尚還打算化她出家。黛玉的體弱多病,后來成為她和寶玉婚姻的一個重要障礙。
王熙鳳口中的黛玉。因為要討老太太歡喜,王熙鳳把黛玉作為老太太的化身和討好老太太的工具。
只有在寶玉的目光中,黛玉才被充分展現:她的情、愁、嫻靜和聰敏美麗盡收眼底;反之,作者也為黛玉設置了切合她特有身份、心理的聰慧目光:不僅賈府給讀者的第一印象是通過黛玉的“移步換形”完成的,而且主要人物寶玉多情的內心世界也是由黛玉慧眼識得。
寶黛與眾不同的觀察視角,以其“視角慣性”制約了后來的敘述:《紅樓夢》對“情”濃墨重彩的描述、對“情”的推重……曹雪芹的敘述和評價是與寶黛的生存體驗相一致的,寶黛的出場意味著作者的價值評判在此基本定性。
《林黛玉進賈府》是《紅樓夢》的重要章節,在教學中可以此為基點向全書拓展,即利用這一回在全書結構中的功能,介紹全書的大致輪廓,激發學生對名著的興趣,讓他們了解中國古代長篇小說的面貌,并進而注意小說中的人物出場這一重要修辭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