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小兒,去鄉下外婆家,外婆和媽媽帶他去田里。一路上,雨后飛花,白云黃狗,石橋流水,雞鳴樹巔。江南鄉村的尋常景致,美不勝收???,這邊是菜地:一畦綠的,是絲瓜;一畦紅的,是辣椒;一畦紫的,是落蘇。那邊呢,葡萄在吸水,蓮藕在搖曳,水稻在分蘗,田間地頭,四下里萬籟有聲地熱鬧著。唯獨田埂上,有一枯瘦之人,頭戴草帽,雙手平伸,不動不語,煢煢孑立地落寞著?!八钦l,為什么一動不動?”小兒不禁好奇,“傻孩子,那是稻草人,外婆用稻草扎的,當然不會動?!蓖馄呕卮鹫f?!暗静萑耸钦l,他在干什么?”“稻草人就是守望者,看守著這片田野、糧食和蔬菜?!眿寢尰卮鸬??!澳堑静萑耸钦l發明的?”小兒剛學會了發明一詞,準備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孩子,我給你講一講稻草人的故事吧。稻草人站立在鄉間,很久了,是誰發明了他呢?子規聲里煙如雨。七千年前,農夫的祖先,河姆渡人,開始在江南的大地上種植水稻。收割后的稻田,在夕陽下閃著金光。是哪一個河姆渡農夫,收拾起一束金黃的稻草,按照自己的形狀,創造了世界上第一個稻草人?從此,無論是烈日炎炎、還是雨雪霏霏,春風中,星空下,寒露里,稻草人,和農夫一起,守望著腳下的土地。歷七千年滄海桑田,衣裳檻褸,面色蒼蒼,懷一顆亙古仁愛的心。
稻草人,是大地上靜默的行吟詩人。南風掠過稻田和丘陵,飄飄而吹衣。在風中,稻草人聽過太多的詩歌,看采詩人搖著木鐸,在阡陌間彳亍而行。聽人和鳥相從而歌。聽“青青園中葵”,聽“鋤禾日當午”,聽“床前明月光”,也聽過鄉村教堂里傳來的贊美詩,還聽過鳥兒們,在劃過鄉村天空的電線上,啁啾的詩篇。稻草人,成了原野上的桂冠詩人。
稻草人,站在村外田野上,是你童年最初的朋友。一開始你覺得他不夠漂亮,但慢慢地。你就發現,墻外青山,為他涂上黛色的油彩:門前流水,映照出他清亮的眼光:地里黃花,為他鑲上美麗的金邊;天上浮云,給他帶去寧靜的心靈。稻草人,這個美麗的童年守望者,注視你進入夢鄉,看桂子飄落,鳥酣層林;看古井青苔,吐氣如蘭;看藍田生煙,天際漸白。而你,在恬靜的夢里,囈語呢喃。漿果落進柔軟的松針,泛起芬芳的漣漪,彌漫成紫色的水墨。老牛睜著大眼,鼻息微長,在黑暗中無聲反芻。滄海月明,凝成了露水,消散了微塵。
年少的你,給稻草人戴上紫云英的花環,說:“你來追呀”!你奔跑,如脫兔,如溪鰻,如春筍拔節。如風一樣,跑過原野,跑過山崗,跑成了牛犢,跑成馬駒,跑成青鹿。你成了“青青子衿”,清亮的眸子里,除了藍天和白云,還有了巧克力的顏色。你寫了許久的“少年的心事”,有一天終于鼓足了勇氣,遞給了蒲公英女孩,卻把署名悄悄改成“稻草人”。蒲公英終將隨風而去,而你,也將漸行漸遠,沿著長長的鐵軌。
青蔥的你,在稻草人上插一朵小花,說你要離開。稻草人說我不能陪你浪跡天涯,但我要在你額頭烙一個印記。八千里路云和月,鄉村漸漸成了模糊的影像,而你,也只是在八月,那個最應該抬起頭來的日子里,象征性地舉頭復低頭。彼時,你可聽到稻草人的召喚:“遠方的懷鄉人啊,我是你的鄉愁”。而你,并不以為意,只說你很忙。于是稻草人沉默了,在沉默里取一百種糧食,一千種草籽,一萬種花粉,取清風明月,釀成醇厚綿長的酒,等著你回來——得意,等著你回來——澆愁,用夜光杯,用青花瓷,聽你傾述。你感覺到了自己沉重的肉身,而稻草人的羸弱。原來竟是一種輕盈。你猛然記得,年少時曾經讀過的,一個浪跡天涯的女子的《稻草人手記》:“而這個稻草人,像沒有感覺似的,直直的張著自己枯瘦的手臂,眼睛望著那一片金黃色的麥田,當晚風拍打著他單薄的破衣服時,竟露出了那不變的微笑來”。
疲憊的你,回來了,從喧囂的世界里。稻草人還是那么的純凈,淡定。落花人獨立,陽光照著他的破衣裳。是水碓,還是寺廟里傳來“篤——篤”的聲音?如果不是農夫農婦,把青絲耕耘成了白頭,你一定會覺得,時光在沙漏里忘記了流淌。你猛吸一口氣,稻谷的清香,麥子的金黃,從幽遠里撲鼻而來,神秘而綿長,像沉醉的夢。
醒來的你,是什么殘缺了,七千年的夢?面對田野,驀然回首,裊裊炊煙的天幕下,竟彌漫開滾滾濃煙,那些變成了工廠的農田里,升騰起火光和硝煙。一只名叫“現代”的大鳥,正揮舞著黑色的翅膀,向鄉村的天空飛來。推土機巨大的輪子,碾過田野,碾過你我的故鄉,河姆渡農夫,聽到稻草人倒下的那一聲嘆息,感到了肋骨被碾碎的徹骨疼痛。
冬天,下雪了,小兒要去看雪中的稻草人,稻草人孤伶伶的,在風雪里形影相吊。不遠處,是一個新建的開發區,工地上隆隆的打樁聲,震得稻草人身上的積雪,漱漱掉落,露出他稻草的顏色,憂郁的神情。風雪中,我聽到了稻草人的祈禱和誓言:千秋家園夢呵,就算已殘缺,我也要在微笑中守闕,為了,在原野上奔跑的童年。
本欄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