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上海幾個名牌大學自主考試,理工科干脆不考中文了,我覺得很荒唐,所以就從這件事情講起。
事實上你要是講文化,母語是最重要的,一個有文化的人跟文盲的區(qū)別,不就是因為他認字,越學越多嗎?你是靠什么來思考的?一定是用中國話來思考,不是用外文。你的中文學到什么程度,你認的中文字有多少,用中文掌握了多少知識,就決定了你思維的復雜程度和文化程度。
一個國家的母語是它文化的載體,你學了多少,你掌握了多少母語,你就會成為有什么樣文化修養(yǎng)的人。有好幾位大出版家學歷很低,甚至是小學畢業(yè),但是他們讀了好多書,盡管不會外文,也沒怎么學過數(shù)理化,但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還有一些革命老干部,基本沒上過學,但看過很多書,所以掌握的中國歷史知識豐富,也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比如胡耀邦。
自然科學和哲學是相通的,連母語都不要掌握,怎么可能培養(yǎng)出發(fā)明家來?當然可以說這只是幾個大學的自主考試,教育部并沒有統(tǒng)一取消理工科的語文考試,但是它所釋放出來的信號是非常有害的。因為我們國家的中小學教育是以考試為導向的,取消語文考試,哪怕是部分地取消,就會讓語文不太好的學生覺得用不著學了,老師也會覺得用不著認真教了。
但是與此同時,我們又說要加強我們的“軟實力”,然后花那么多錢去教外國人學中文,看來,我們確實有一種危機感。我們也要輸出文化,問題是:我們拿什么東西輸出?現(xiàn)在除了去找老祖宗之外,就沒有其他什么辦法了。其實《論語》《孟子》以及其他先秦諸子的經(jīng)典著作已經(jīng)譯成了多種外國文字,早就傳播出去了,現(xiàn)在仍有西方漢學家在研究這些東西,還用你去輸出嗎?人家要看的是你現(xiàn)在能拿出什么新東西來;你的所作所為符不符合一個現(xiàn)代的、負責任的國家的形象。所謂的“負責任”不只是對外負責任,也要對自己的人民負責任。
我覺得與其一天到晚說要弘揚這個、弘揚那個,不如首先好好把電視屏幕里頭的白字消滅掉?,F(xiàn)在這個危害極大。我聽商務印書館新版漢語字典的編輯跟我說,他接到一些中學生來信,說你們的字典錯了,因為電視屏幕上不是這么寫的。
我們要扎扎實實地把這些事情搞好,把錯別字改了,把成語說對,不要鬧“你到我貴府上來”“您的家父”“我的令妹”這類笑話。假如能把這些東西弄干凈了,我覺得我們的文化就稍微進步一些了。
談文化還要注意幾個問題。一是文化不能完全附屬于政治。文化就是文化,一個國家的文化水平怎樣,取決于相當多的人,特別是受到過高等教育的人的修養(yǎng)。這種文化修養(yǎng)包括道德修養(yǎng)和做人的價值觀,必須依附在一個一個人的身上,而不是其他。不要以對外爭面子為目標,務虛名,不重內(nèi)功。
另外一個弊病就是高度實用主義。學歷史有什么用?學中文也沒用,中國人反正都會說中國話,還不如學點外文。我學了一輩子外文,深知不是生來講英語的人,真要把它學到跟自己的母語一模一樣,是非常非常困難的。如果要靠這個體現(xiàn)你的文化水平,就等于邯鄲學步。何況現(xiàn)在所謂的精通好幾門外語,其實就是認幾個字,能查字典看書就很了不起了。我到現(xiàn)在用外語寫作都沒有把握,總要請人家看一遍,看有沒有什么地方不是太地道。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是文化要更開放。“五四”時期那一大批人,其實也只有二三十歲左右,但胡適、傅斯年、錢玄同、李大釗等都是敢想敢說,了無忌禁。想辦《新青年》,自己就辦起來了,辦起來以后,在上面吵架,可以吵得一塌糊涂,言辭激烈,也有不少片面性,但都是高水平的吵架,有不同的思想在撞擊。
所以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重要的不是輸出文化,而是建立文化,要先得有貨才能賣,而且建立的要是新文化。
(摘自《南方周末》2010年2月10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