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談談雪吧。”聽到我這么說,女兒的眼睛開始放光,她端把小椅子坐到我面前。我們一起坐在陽臺上,沐著冬日的暖陽。那時正是寒假,我們剛從岐江公園回來,也看過了位于公園內的中山美術館正舉辦的一個書畫展。“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吳小如先生手書的這首唐人五絕的條幅,曾讓我們久久流連,回來的路上也把這首小詩念過好幾遍。我跟她講起小時候農家的紅泥火爐,木柴的青煙,泛著綠色泡泡的家釀,將落雪時昏黃發暗的天色。女兒托著腮冥想,巷子里很靜,有人踩輛單車無聲地從樓下滑過去,光著膀子。女兒眉毛一揚,忽然想起來:有時下雪前還會落一陣“雪籽兒”吧?我說是啊是啊,那叫“霰”。記得在北方老家時,有一次我下班后去幼兒園接她,正在落霰,小彈珠一樣的雪粒在水泥地上蹦跳,一會工夫就變成薄白的一層。街角還沒收攤的賣菜老漢面前,大白菜上落著霰,白胡須上也綴了霰。宋人也有首單寫霰的詩呢,“篩瓦巧尋疏處漏,跳階誤到暖邊融”,這更妙啊,小小的雪粒從頂上布瓦的罅隙漏到房中來,俏皮地落在你頭上,臂上,帶給你一瞬小小的涼和微微的驚喜。還有,夜雪初明時窗戶上的螢白,睡夢里聽見的大雪壓枝的聲響,種種與雪有關的情趣已經漸行漸遠了。女兒也跟著輕嘆口氣,自語道:“老家現在下雪了吧?”
——常常覺得,跟孩子交流,與大自然互動,沒有比詩詞更合宜的了。是詩人都具赤子情懷,還是孩子的心更接近于詩呢?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孩子小的時候,幾乎每天傍晚都帶她出去散步。在料峭春寒里,沿著白楊夾道的沙石路,走出小鎮半里許,拐下一條機耕道。野塘邊幾株欹斜的老柳,柔枝披拂。寒冬里衰草連天的田間道,也隱約有青草的萌動。指著前邊,讓孩子看,草泛綠了。孩子跑過去,近看,卻還是枯黃的呀。一起坐下來,撥開枯草,拈起幾莖嫩芽,看!綠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一句一句地教她,她那時小,發音還不大清楚呢,但興致勃勃,手舞足蹈。你會覺得,那正是天地間的清音啊。
如同埋在冬天凍土里的草芽一樣,童年時在孩子心里種下的詩的種子,在成長的歲月里,也總會有抽芽的時候,帶給人同樣難掩的驚喜。
到南方后,有閑的時候,我們喜歡在鄉村漫游。南方村落總有許多保存完好的古舊建筑,祠堂,牡蠣殼造的短墻,氣派的老式門樓,有的已是人去樓空,銅鎖泛綠,院里雜草高過人頭了。唯有一兩只燕子穿梭畫梁,登堂入室。“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女兒脫口而出。“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我也隨口補充,然后,相視一笑。
最記得那年暑假回老家去,剛到孩子婆婆家,孩子舅舅就背著只背簍匆匆出門,說要去草堰里摘一些蓮蓬來吃。我們稍稍歇息后,也趕去瞧瞧。剛下過雨,流云飛散,水氣迷蒙。四望都是青青稻田,水滿田疇稻葉齊,田間水聲叮咚,如聞環佩。走過一段水泥路之后,又脫了鞋拎在手上,從田間小路下去。草堰處在田野最低洼的地方,是一大片荷塘,荷葉田田,頂著晶亮的水珠,荷花還在零零星星地開,清芬四溢。可四下里張望,哪里看得見采蓮人的身影?倒是有一兩只水鳥,在荷葉下邊一閃,又不見了。不由得有些擔心,著急起來。孩子連聲叫著舅舅。聽得荷塘深處有人洪亮的回應,緊接著,便是一大群白鷺從碧綠的荷葉間驚飛起來,發出一陣陣撲愣愣的扇翅聲響,在荷塘上空稍作盤旋,向著更遠處飛去,消失在一片迷蒙之中了。“哇,驚起一灘鷗鷺啊!”孩子興奮得大叫。“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千年前李清照所體驗到的那份驚喜和興奮,為白鷺展翅的聲響所激,真真切切地降臨到了一個孩子的眼前,心上。
——詩詞不應該是單純的教化、教育的工具,更應該是親子生活的狀態之一。追求詩意的生活,達成詩歌與日常生活的共融,是一種值得追求的生活態度。
那天傍晚一家人出去逛街,走到人行天橋上,向西看,除了熟悉的街道,不息的車流,在這條坦平的街道盡頭,突兀地隆起幾座“山丘”,那是成團的烏云低低地堆積著,擠壓著,變幻著,烏云之上是一方被夕陽映照的發亮的天空。真美啊。我想起一句寫云的唐詩,“千形萬象竟還空,映水藏山片復重”。女兒也頗感興趣,吟著詩句,再細看那云,更覺得是俏皮而多姿。但我告訴她,真正難得的是詩的后兩句,“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如果莊稼、農民們都翹盼雨水而不至,還會覺得這云美嗎?——那段時間,正是西南大旱,媒體報道鋪天蓋地,我想在這種遇合里接觸到這首詩,應該會給女兒留下更深的印象吧。
為生存而遷徙,離鄉背井,在陌生的土地上打拼,自己也常有漂萍飛蓬之嘆。每逢佳節倍思親,睹月思親,望月懷遠,在所難免。我有一個習慣,端午,中秋,月圓之夜,是一定要大開著窗子的,讓那一片的白輕撫著帷帳,在月光里蕩漾情思,回首前塵,或者披衣起行,聽蛩聲滿階,獨坐小區中庭,望月興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孩子寫過的文字里,也多有月亮的影子,月下的情思。“我再一次抬頭看著月亮,我第一次覺得月亮竟是這么無情,想到這里,我又一陣心酸,心里有種莫名的憂傷。現在,我正在看著月亮,不知道家鄉的人是否也在看著這輪月亮呢?”這是女兒三年級時候寫的。
四年級的中秋,我們輾轉到另一個城市,在公園的湖邊看月亮。她寫到:“天漸漸黑了下來。一切都顯得那么的靜,那么的靜。只聽到斷續的秋蟬的鳴叫聲。我們一家坐在水邊看月亮。月亮低低的,黃色的月光幽幽地灑在湖面上,像一條路。我感覺嫦娥就坐在月亮上的秋千上,旁邊是她的玉兔,她們都在那頭看著我。我出神地盯著湖面,突然涌起對家鄉的一股思念。爺爺的心臟病好些了嗎?
月亮慢慢升上去,月光也漸漸暗淡一些了。唉!中國人就是這樣多情,本來挺美好的一個東西,看著看著就引出悲傷了。我離開了這個無比安靜的場所,是為了不再勾起我思鄉的情感。”
又過一年,父親還是去了。料理完后事,我們最后去到墳前,燒幾張紙錢,向父親作別。女兒在后來的文章里記下了這一刻:走了幾步,我最后回頭望了一眼墓地,不知是幻覺還是怎的,隱隱約約看到有兩只白蝴蝶纏綿地繞著墓地,飛啊飛……
我幾乎有些驚詫于這兩只蝴蝶了。它們的由來,是真實的看見,還是源自詩里的意象?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之蝶,還是“紙灰化作白蝴蝶,血淚染成紅杜鵑”的蝶呢?而且,我不記得有沒有教過她這兩句詩,也不確定她是不是讀過這兩句詩。但借著這詩的橋梁,讓我感受到成長的力量,也沖淡了些許哀傷。
十多年前我剛開始發表文章的時候,父親病退在家,我發表過的文章都會拿給他看看。如今,隔著幾千里的距離,不同的時空,我還是用這篇文章來問候他吧。
這就像一代一代的童年在走過,而唐詩的溫暖,終是不減。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紀念中學三鑫雙語學校)
本欄責任編輯 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