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啟蒙
未成為孫老師的學生之前,我對他的好已早有耳聞。當年的村小老師,有的一輩子就固守在一所小小的學校里,他們的“好”與“壞”,來自一屆又一屆學生的口耳相傳。
還記得那簡單而有趣的入學報名程序。一幫年齡相仿的孩子,正在大樹下玩楝楝豆,不知哪家的大人經過,喊一聲“學校開始報名了”!我們丟下手里的楝楝豆,也不用大人帶著,一窩蜂地就朝學校跑去。面孔黝黑的孫老師讓我們排好隊,一個一個地數數,從1數到100,如果能數到80就算合格。我和云俠、振環都數到了100,輕松過關。富梅數到85,再也數不下去了,急得腦門上出了一層汗,害得我們也在一旁替她著急。孫老師溫和地拍拍她的頭:“好了,回去再讓你爸爸教教你?!?/p>
現在回想起來,孫老師的水平其實算不上多高。開學第一天,他就把我三姑的名字“王三允”念成了“王三充”。班里還有一個學生叫崔爭凱,在他的課本和作業本上那個“凱”字,孫老師一直用“K”代替??墒沁@些都不妨礙我們對他的喜歡。
孫老師會把所教的內容變成有趣的歌謠。學拼音的時候,他會教我們:“j,q,x,小淘氣,見了魚眼就挖去?!睂W習“心”這個字,他會說:“一個小瓢叉,挖住仨馬蝦,里面一個外面倆。”寫字的時候,他則告訴我們:“橫要平,豎要直。字是黑狗,越描越丑。”就這樣,孫老師的課堂似乎有一股魔力,輕輕地牽引住了一顆顆懵懂的心。
我們最喜歡的還是孫老師的溫和,從不用擔心他會打罵我們。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如果有親戚結婚,對小孩子而言就是隆重的慶典,意味著可以大飽口福。我們常常會掰著指頭計算,一年里有幾次喜酒可吃,同時又盼望著吃喜酒的日子能是星期天或者假期。即使不是星期天,也會有同學逃了學冒險前去?;貋砗笕绻怯龅綌祵W老師的課,則會看到他惡狠狠的眼神,并遭到一頓諷刺挖苦:“那咋恁肯吃呢!讓大家都看看,你耳朵上有沒有長一塊余肉出來!”孫老師則從來不會這樣,我們悄悄溜進教室的時候,他好像沒看到一樣。我們則會在愧疚中迅速拿出書本和紙筆,盡快跟上老師講解的內容。
夏天天氣特別炎熱的時候,我們就到學校旁邊愛云姐家的水缸里舀水喝。去的學生多了,愛云姐就急了眼,把水舀子藏了起來。孫老師沒有急著和愛云姐講大道理,因為他知道那缸水是她一桶一桶挑回來的。孫老師組織了幾個有力氣的同學,輪流值班,在課間的時候去幫愛云姐抬水。從那以后,愛云姐家的水缸總是滿滿的,愛云姐也不再藏水舀子了。
二年級的下學期,原來的茅草教室成了危房,我們班搬到村里一家農戶空置的房子里。房前除了幾株洋槐和泡桐,還有好幾棵彼此纏繞交錯的紫藤,沿著溝渠綿延成一片翠綠。孫老師把房前的空地打掃得干干凈凈,在蟬聲和鳥鳴里給我們上課。偶爾有打瞌睡的,孫老師就讓我們到旁邊的池塘里洗把臉。下課的時候,男生女生在院子里翻跟斗,打車轱轆,下腰。孫老師在一旁看著,時不時表揚一下技藝高超的同學,臉上溢滿幸福和滿足。
心中的最美
蘭云老師的美麗,在十里八鄉都是出名的。三年級開學的第一天,她穿著一件粉色的確良襯衣,宛如晨風中一朵綻放的新荷,在村里一大幫孩子的簇擁下來到學校。她站在校長辦公室的門口,對里面的老師說:“我剛來,沒有經驗,以后還得向各位老師多學習!”就這樣,高中剛畢業的蘭云成了我的語文老師,原來的孫老師改教數學。
雖然是初為人師,蘭云老師的課卻教得有板有眼?;蛟S是被她的認真和投入所感染,三年級那一年,我學習格外地賣力。不久,我被蘭云老師選為領讀員,負責教同學讀生字、讀課文。春天里,我的二爺爺去世,出殯的那一天,我請了假在家照看妹妹。第二天回到學校,蘭云老師有點擔憂地問我:“大藏,你昨天沒有來,能帶大家讀課文嗎?”我沒有回答老師的問話,徑直開始領讀課文,聲音比以往還要洪亮。領讀完畢,蘭云老師特意表揚了我,我感覺到了她和我一樣的激動。
也是在那個時候,父母開始不時提起讓我退學的事。當時,父親在離家四十多里外的一家面粉廠上班,生產隊里的工分要靠奶奶和母親來掙。妹妹小我8歲,她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是由八十多歲的老奶奶照看的。院子里的棗樹底下,老奶奶坐在凳子上,手里不離拐杖,妹妹坐在席子上,玩著一只破舊的撥浪鼓。一老一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天,老奶奶驚喜地發現妹妹扶著板凳站了起來,而且往前走了好幾步。父母讓我退學的原因就在于此,年邁的老奶奶沒辦法繼續照看已經會走路的妹妹。
我沒有在家里哭鬧,憂愁卻是掛在臉上的,漸漸地,老師和同學都知道曾考過“雙百”的我要退學了。有一天講完課,蘭云老師蹲在教室門口,把我叫了出去。她剛一開口:“聽說家里不讓你上學了……”我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多日的委屈隨著淚水一并迸發出來。我記不清蘭云老師是怎么安慰我的,而事后她是否做過我父母的工作,我也一直無從知曉。
我只知道,我得以繼續讀書。農忙的時候,我會把妹妹帶到學校,讓她坐在我的凳子上,我則半蹲著趴在板上讀書寫字。偶爾抬頭,我會看見蘭云老師微笑著在看我,眼神里寫滿愛憐。
幾年前,蘭云老師曾為女兒轉學的事來找過我。在光陰的瑣碎里走過,人到中年的蘭云老師已失卻了當初俊俏的容顏,可我還是忍不住告訴她,在我心中永遠有一個最美的她。
用心的引領
初二的語文老師,是灤湖師范畢業的中師生,叫呂殿軍。我隱隱感覺到,這是一位與眾不同的老師,他的眼神幽遠深邃,又似乎有點淡淡的憂傷在里面。
初一時教我們的語文老師,是剛從小學調入中學的。每天的語文課上,他就是讓我們學生字、解詞、劃分段落、總結中心思想,課后練習寫小字,有時候我們也寫“撿飯票”或“幫人掃地”這一類假大空的日記和作文。而且語文老師那張胖乎乎的臉和一雙小小的眼睛,似乎永遠是同一個表情,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蛟S是習以為常,或許是麻木不仁,對于語文我無所謂喜歡,也談不上討厭。
初二剛開始上課,呂老師就發現了我們的“硬傷”。接下來的許多天,在晚自習之后,呂老師都會來到教室,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和我們聊天。他詳細地詢問我們學習語文的情況,還時不時口頭出一些題目,以此測試我們的語文水平。通過一次又一次的交談,老師對我們有了清晰的認識,我們也漸漸喜歡上了這位有點另類的老師,喜歡上了他有情感在汩汩流淌的語文課。至今,我還記得他朗誦《十里長街送總理》時眼里閃爍的淚光,還有他不變的口頭禪“同學們我們看”。
在第一節作文課上,呂老師讓我們寫《我的一位老師》。我半趴在桌子上,苦思冥想了半節課,也沒憋出一個字來。呂老師再一次從我身邊經過時,目不斜視,只是把一本書“啪”地往我桌上一放。我被嚇了一跳,滿懷疑惑地翻開那本書。那是一本油印的作文集,我翻開的一頁正好是一篇寫老師的作文。在課本之外,我還是第一次讀到那樣精彩的文字。從呂老師那里,我慢慢知道了“鳳頭”“豹尾”和“豬肚”,知道只有真情實感的文字才會打動別人,知道作文是讀書讀出來的,是不斷堅持寫才能寫出來的。終于,我后來寫的一篇文章受到了呂老師的褒獎,他在任教的兩個班上宣讀了我的作文。以后的日子,對于作文,我談不上寫得多精彩,但至少不再像原來那么懼怕。
初三的時候,呂老師仍然教我們語文,班主任的位子卻被別人奪去。我們知道他心中的不舍,也知道以他的秉性,不會吵吵鬧鬧去爭取。在為他感嘆惋惜的同時,我們慶幸依然可以享受他的課堂。
千面人生,每個人劃過的軌跡不盡相同。有幸的是,回望來時路,我遇見這幾位老師,都是在他們最美好的年華。他們對教育的守望和付出,讓我感受到人生的溫暖與明亮。在綿綿師愛的潤澤中,我得以沿著布滿綠陰的小徑不斷前行,走向屬于我的人生高處。
(作者單位:河南商丘市夏邑縣第三高級中學)
責任編輯 趙靄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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