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雨江南

回鄉(xiāng)下小住，一早起來，天井里鵝卵石微有些濕潤，是石頭結(jié)露，還是昨夜雨疏？春夜的雨，總是好的，到天明，點點滴滴，隨風(fēng)潛入夢來，夢醒后，梔子花開香滿院，便仿佛回到了宋朝，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春夢無痕，夢回猶聽賣花聲，在斜風(fēng)細(xì)雨的天井，佇立良久，東風(fēng)喚醒梨花夢、桃花流水鱖魚肥、杏花結(jié)子春深后，春花的各種意象，紛至沓來，一時間心馳神迷。直到小伢兒來叫我吃早飯，才恍過神來?！鞍职?，外婆包的粽子，為什么是黃黃的？”兒子一邊吃，一邊問。“包粽子的糯米，外婆先用梔子花的水泡過，這樣包出來的粽子，色澤金黃，透著一股清香，比五芳齋好，比諸老大也好。”我回答道?！澳撬惺裁疵帜?？”“你就叫它‘杏花春雨江南’吧?！眿寢尰卮鸬馈?/p>

杏花春雨江南，是怎樣的一幅圖畫，又是怎樣的一種味道？是夢中的真，是真中的夢，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聽雨客舟的我，拿什么來告訴你，夢中的童年？在這幾百個詩人，流連往復(fù)過的浙東唐詩之路上，在這個詩路末梢的村莊的懷抱里，讓我們多認(rèn)識些草木鳥獸吧。

外婆家的這個廳堂，為什么叫紉蘭堂呢？天井東邊，是兩株秋蘭，西邊，也是兩株秋蘭，秋蘭是一種香草，只有純潔的童心才能辯出它的味道。紉秋蘭以為佩，在流光中，慢慢地你會明白，由純潔變?yōu)楦邼?，會有多么困難，香草易朽，美人遲暮，秋蘭無處采，流水滿芳洲。我們?nèi)タ春苫ò?，村口的池塘里，長滿了春草，到了夏天，淤泥里長出田田的蓮葉，蓮葉里，是最嬌艷的笑臉，映日荷花別樣紅。站在荷花池邊，看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在魚兒的悠游里，你可知道，魚兒也能變?yōu)榇篪B，翅膀就像垂天之云？

你說你更喜歡小鳥的輕音，前些天，你去田里摘桑椹，那在桑樹間鳴叫的，就是黃鸝鳥，它總在桑椹將熟時，亮出婉轉(zhuǎn)的歌聲，黃鸝啄紫椹，五月鳴桑枝。澗邊幽草，春水浮萍，發(fā)出撲撲的響聲，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生意好不盎然。你摘了桑椹，緣溪流回走，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行到水窮處，漠漠水田飛白鷺，坐看云起時，你就是那畫中的人——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采了桑，接著是采茶，二月春風(fēng)的剪刀，裁了柳絮，剪了楊花，又來試新茶。野茶無限春風(fēng)葉，你跟著采茶姑娘，聽漁樵對歌，在歌聲里，看春光漸老，新茶初煎。夏日的夜晚，你坐在天井的葡萄架下，聽織女牛郎的古老傳說，看月上東山，星河燦爛。大人們喝著溫香的野茶，茶煙一縷輕輕揚，媽媽在后院做茶點，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你手里握著，兩個剛煨的黃栗子，半抄新炒的白芝麻，數(shù)天上的星河，以為數(shù)得完，數(shù)著數(shù)著，夜色闌珊。

聽雨歌樓，小小少年郎，我?guī)阕哌^，家鄉(xiāng)長長的廊橋，三百里溪泉，自何年煮成熟水？五千家燈火，從此處飛越長橋。潺潺熟水，悠悠入夢來，你站在清明上河圖長長畫卷的起首處，在宋代的晨曦里，看舟楫從上游的夜里緩緩劃來，欸乃一聲，揉碎了河面上客店的燈火，舵櫓的擊水聲，攪亂了旅人的酣夢。雜作挑夫，挑著稻米、木炭、灰鵝、金針，跳上了岸，橐橐的蹄聲，寺廟的鐘馨，茅店雞鳴，板橋霜濃，賣菜的，賣花的，在霜色里，挑一擔(dān)帶露的，翠綠和晶瑩。穿過晨曦，是漢唐的夕陽，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你站在天地間，面對塵世寰宇，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第一次感到了孤獨。飄飄何所以，是孑立的沙鷗？還是飄零的木葉？我且問你，初識愁滋味的少年。

晨曦里的少年，在春風(fēng)里走來，就要成為豐姿的青年了，你讀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惆悵的青年呵，優(yōu)雅的憧憬，如覺醒的蝴蝶，似輕煙般哀愁。在月光里，童年的村莊，夢里的高樓，甜蜜的向往，隨腳下流水，去往遠方潮頭?；纸k爛，鴻雁長空，冰河萬丈，潛躍魚龍，搗衣聲里，不廢江河萬古流。

純真的童年，轉(zhuǎn)眼成詩意的青春，在青春的詩里，你會遇見怎樣的女子？你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讀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讀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讀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天若有情，你不妨用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在落雪的清晨，推開窗戶，看紅梅花開，歌儂子夜拋紅豆，記韻西園叩夢窗。你是青春男兒，你還要讀八千里路云和月，看大江東去，到中流擊水。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胸懷間是悲憫的情懷，唐朝的賣炭翁，心憂炭賤愿天寒，而今天，遍身羅綺的，依然不是養(yǎng)蠶人。

天地?zé)o言，江流有聲，坐懷春風(fēng)里，為什么是你？為什么是這里？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無言一隊春。那個叫李煜的漁父，上帝怎么就陰差陽錯地，派他去作了那富貴帝王，愛在清歡，卻不能在清歡里體味濃情？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讀了這許多詩詞，你可知道，語詞有限，我是梅花，詩意無限，梅花是我。

梅子黃時，風(fēng)絮滿城，聽你童心，在風(fēng)中歌唱，穿過語言的迷城，化而為詩，情絲如縷，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廣播電視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