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羅比

1

“98……99……100!”

格洛松開蒙著自己眼睛的胖胖的小手，站在陽光下眨著眼睛。她小心地離開樹往前走了幾步，想一下子就能看清周圍的一切。

她伸著脖子向右邊茂密的灌木叢仔細看，然后又走開幾步，離樹遠些，使勁察看灌木深處。

炎熱的午間，周圍靜悄悄的，只有昆蟲的嗡嗡聲和一只不知疲倦小鳥的瞅瞅聲才打破了這里的寧靜。格洛噘著小嘴：“哼，他準是躲在家里，我對他說過一百萬遍了，這樣不公平?！?/p>

她緊閉兩片小嘴唇，生氣地皺起眉頭，向林蔭道另一頭的兩層小樓走去。當格洛聽到背后傳來沙沙聲夾雜著均勻的金屬腳步的時候，已經晚了，她急忙轉過身來。只見羅比從隱藏的地方全速向大樹跑去。

格洛拼命喊：“站住!羅比!這樣不公平，羅比!你答應過我，沒找到你之前不走!”。她的小腳板當然趕不上羅比的大步，可是離大樹還剩3米遠的時候，羅比猛然一下子放慢了速度，格洛喘著氣拼命地從它身旁趕過去，第一個摸著了樹干。她快樂地轉過身來面向忠實的羅比，不感謝它的暗中讓步，反而大聲地嘲笑它不會跑。

“羅比不會跑!”8歲的格洛放開嗓子叫道，“我每次跑都贏他，每次跑都贏他!”她尖聲地、單調地重復這幾句話。

羅比當然沒有回答。然而它做出個要跑開的姿勢，格洛立即追上去。羅比機靈地躲開小女孩，弄得她左追右趕，兩手在空中亂抓，怎么也捉不到。她笑得喘不過氣來，喊道：“羅比!站住!”

這時羅比冷不防轉過身來，捉住她，舉到空中轉起圈子來。格洛頓時覺得天旋地轉，藍天在腳下，而綠色的樹梢倒掛在天上……然后格洛發現自己又站在草地上了。她緊靠著羅比的腿，使勁抓住它的金屬手指。

過了一會兒，格洛喘過氣來。她整理了一下散亂的頭發，不自覺地學著母親的動作，扭過身去看看衣服撕破沒有。然后，用小手打了羅比一巴掌。

“你壞!我打你!”

羅比縮起身子，用手捂著臉，她只好改口說道：“啊，別怕!羅比，我不打你了。現在輪到我去藏了。你的腿比我長，你答應不許跑!”

羅比點了點頭——個平行六面體的頭，四角圓滑。頭與身驅之間用一個很短的軟質器件連接著，身軀也是長方形的。但要比頭大得多。羅比順從地轉向大樹，把薄薄的金屬片眼皮閉上，遮住了光電眼睛。

“聽著：不許偷看，也不許少數!”格洛說完就跑去躲藏。羅比對時間算得很準確，正好數到一百下時，它把眼睛睜開了。那雙發著紅光的眼睛環視著草地。一瞬間目光停留在一塊石頭后面露出的一小片印花布上。

羅比走近一些觀看，在看清石頭后面真的藏著格洛之后，就慢慢向她躲藏的地方走去。與此同時，它一直保持在格洛與大樹之間，直到格洛完全暴露在它面前，無論如何也不能裝作看不見了。羅比便向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響亮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格洛噘著小嘴走了出來。

“你一定偷看了!”她嚷著，“而且我也玩膩了捉迷藏游戲，我想騎著玩?！?/p>

可是，因為剛才錯怪了它，羅比小心地坐到草地上，搖了搖沉重的頭。格洛馬上改變了語氣，用溫和的口氣央告說：“喂，羅比!我不是當真說你偷看了。好了，讓我騎騎!”

可是，羅比并不那么容易說服。它固執地望著天空，并且更堅決地搖搖頭，“羅比!讓我騎騎!”

她那雙粉紅的手緊緊地擁抱著羅比的脖子。然后，她忽然鬧起情緒，走開了：“那我就要哭了!”

她故意把臉拉長了?？墒怯残哪c的羅比一點也不理會這種威脅，它第三次搖了搖頭。格洛決定使用她的那張王牌：“如果你不讓我騎，”她嚷道，“我就再也不給你講故事了!就這么辦，再也不!”

這個最后通牒逼得機器人立即無條件投降了。它是那樣用勁地點頭，使得金屬脖子都響起來了。于是它小心地把女孩送到自己又寬又平的肩上。

格洛用來進行威脅的淚水頓時消失了，她甚至高興地叫了起來。羅比的金屬“皮膚”由電熱元件保持在21℃，因此摸著很舒服。

她用小腳丫去踢機器人的胸部，就能發出好聽的咚咚聲。

“你是飛機，羅比!你是一架銀灰色的大飛機，你得把胳膊伸開?！?/p>

這個邏輯是無可非議的。羅比的雙臂成了翅膀，而它本身就是灰色的飛機。

，

格洛猛地扭轉它的頭，把身體歪向右邊。機器人就作了個急轉彎。格洛給飛機裝上了“發動機”：“噠噠……”接著開炮：“轟!轟!轟!”……海盜在后面追他們，大炮火力像暴風雨一樣，轟倒了一群海盜。

“來一圈……再來兩圈!”她叫著。后來格洛煞有介事地喊道：“快一點，伙伴們!我們的彈藥就要用光啦!”她從機器人肩頭勇敢地瞄準假想的敵人。

這時羅比又變成了一個平頭的字宙飛船，以極限加速度沖過太空。它帶著女孩穿過草坪，向草長得更茂盛的那邊跑去。到了那里它突然剎車，使得臉色通紅的小騎手驚叫一聲，又把她拋到柔軟的綠茵茵的草毯上。

格洛喘著氣，興致勃勃他說：“噢，真有趣!”

羅比讓她喘過氣來，輕輕地揪了一下她的一綹頭發。

“你要干什么?”格洛問道，故意睜大眼睛假裝不明白似的。

天真的小花招一點也騙不了這個大個兒“保姆”。羅比又一次揪她那綹頭發，稍稍用力一點。

“啊，我知道，你想聽故事?！?/p>

羅比連忙點頭。

“哪個故事呀?”

羅比用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圓形。(這個手勢指的是英語字母c，灰姑娘的原名是CindereUa，所以用這個詞的第一個字母來表示。)

女孩反對道：“又是那個灰姑娘的故事，我已經給你講過一百萬遍了，你還沒有聽厭?這是講給小孩聽的!”

羅比的鐵手重新劃了一個半圓形。

“那好吧?！?/p>

格洛坐下之后，就回憶起故事的情節來(當然免不了添油加醋地加以發揮)，她開始講道：“你準備好了嗎?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名叫艾拉。她有一個心腸狠毒的后媽，還有兩個又丑又狠的姐姐……”

當格洛講到最精彩處：“夜晚的鐘聲已經敲過了，一切又變成破破爛爛的原樣……”羅比睜大兩只閃光的眼睛聚精會神地聽著，這時故事被打斷了——

“格洛!”一個女人惱怒的聲音在叫，她已經叫過好幾次了，從口氣中聽得出來，不耐煩已經變成不安了。

“媽媽叫我了，”格洛不怎么高興地說，“最好送我回家吧，羅比!”

羅比立刻照辦了。有東西提醒它執行威斯頓太太的命令，一點也不能怠慢。格洛的爸爸平時白天很少在家，除非是星期天(今天正好是星期天)，當他在家的時候，看得出是個脾氣溫和、心腸好的人。只有女主人使羅比害怕，因此總想躲開她遠一點。

2

威斯頓太太見她們兩個剛從草地上站起來，嚴厲地說：“我的嗓子都要喊啞了，格洛，你到哪兒去了?”

“我和羅比在一起，”格洛戰戰兢兢地回答，“我在給他講灰姑娘的故事，忘了吃飯?！?/p>

“可惜，羅比也忘了吃飯。”她似乎忽然想起了機器人，轉過身去對著它，說道：“你可以去了，羅比!現在她不需要你，我不叫你的時候，你別來。”她粗魯地補充了一句。

羅比轉身朝門口走去，忽然又猶豫起來，因為它聽到格洛為它辯解：“等一等，媽媽，讓他留下來吧!我還沒有講完故事呢，我答應給他講灰姑娘了，還沒來得及講完呢?！?/p>

“格洛!”

“我說的是實話，媽媽。他會悄悄地坐在那里不出聲，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什么也不做。是吧，羅比?”羅比點了點它那沉重的頭。

“格洛!如果你不聽話，我就讓你一個星期見不到羅比!”

女孩眼睛看著地面。

“他最愛聽灰姑娘的故事，我還沒講完。他是那樣喜歡聽……”

失望的羅比走出去了。格洛硬憋著沒有哭出聲來。

喬治·威斯頓感到渾身舒服，他總是這樣：星期天午飯后感覺很舒服。家庭風味的午餐豐盛而可口!靠在柔軟的舊沙發上看當天的《泰晤士報》，腳上穿著便鞋。脫去上漿的襯衣，換上睡衣，你說怎么會不舒服呢?!

因此，當他的妻子進來的時候，他并不怎么高興。他們結婚已經十年了，可是直到現在妻子還是一點兒也不懂得應該怎樣做——對他來講，星期天剛吃完中飯，這段時間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并且，他認為真正的舒服正是在這兩個小時或三個小時當中能一個人待在這里。因此，他眼睛一直盯著關于最近拉菲布勒和吉田前往火星探險的報道(這次探險是由月球基地起飛，并且有可能成功)，假裝著沒有看見她進來。

威斯頓太太耐心地等了兩分鐘，然后又不耐煩地等了兩分鐘。最后忍不住了：

“喬治!”

“嗯……”

“喬治，聽我說!你能不能放下報紙。看我一眼?”

報紙落到地下，威斯頓先生轉過苦惱的臉望著妻子：“怎么回事，親愛的?”

“你知道，喬治，是格洛和這部可怕的機器的事……”

“什么可怕的機器?”

“請你別裝模作樣，難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機器人，就是格洛給它起名叫羅比的機器人。機器人一分鐘也不離開她?！?/p>

“可是，為什么機器人要丟開她呢?它就是為了這了這個任務而存在的。無論怎么說，它也不是什么可怕的機器。這是用錢所能買到的最好的機器人。我記得太清楚了，為它花去了我半年的工資。不過它也值這么多錢。它比我的一般職工都聰明得多?！?/p>

他伸手想去拾報紙，可是妻子更厲害，一把奪去了報紙。

“聽我說，喬治!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孩子托給機器。它聰明不聰明與我無關，它是沒有靈魂的，誰也不知道它頭腦里都有些什么。不能讓這種金屬玩藝去照看孩子!”

威斯頓時皺起了眉頭。

“你什么時候有了這種看法?它帶格洛已經兩年多了，以前我可沒有發現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p>

“開始是另一回事。總算是件新鮮事，同時也減少了我許多麻煩，而且還這樣時髦……可是，現在我也不知道，鄰居們都說……”

“這和鄰居有什么相干?聽我說!機器人比起保姆來要可靠不知多少倍。要知道，羅比就是專為照看幼兒而制造的，它的‘思維’活動專為這個任務設計的。它不可能不可靠、不愛護孩子或不善良。它的構造就是這樣的。不是每個真人都有這么多優點?！?/p>

“可是萬一有什么地方壞了呢，比方說……”威斯頓太太說不清楚了：她對機器人的內部結構的了解是相當糊涂的，“比方說，壞了個什么小零件，這個可怕的機器會就發瘋，并且……”

她沒有力量說完顯然是很明確的想法。

“無稽之談!”威斯頓反駁說，“這簡直可笑。當我們買下羅比的時候，我們談了半天有關機器人第一定律的內容。你該記得，按照第一定律，機器人不準傷害人。只要有一點小小的違反第一定律的意圖，機器人就會立即自動壞掉。不可能出現別的情況，這是經過嚴格的數學計算的。此外，美國機器人公司的技師每年要來我們這兒兩次，檢查全部機構，羅比什么故障也不會發生。多半是我和你有點瘋了。再說，你準備用什么方法從格洛那兒奪走機器人呢?”

他又伸手去拿報紙，然而白費勁，妻子憤怒地把報紙朝開著的房門扔到一旁。

“問題就在這兒，喬治!她再也不跟別人玩了。她本來可以跟同齡孩子交朋友的，可是她不愿意。除非我逼著她，她才接近他們。這對一個女孩子的成長是不利的。你希望她成為一個正常的人，是不是?你希望她在社會上能做一個有用的人吧!我們肯定不能把這個可怕的東西留在家里了。你可以把它退給公司啊!我請求你這樣做，你也能做得到。”

3

“讓她哭出來吧，”她對丈夫說，“孩子們感到傷心的事沒完沒了。過幾天，她就會把那個倒霉的機器人全忘了。”

但是，時間證明，韋斯頓太太有點太過于樂觀了。是的，格洛不再哭了。可是她也不再笑了。還有，這些天來，她說話越來越少了，也越來越恍惚了。她那被抑制的憂郁心情使得韋斯頓太太傷透了腦筋。但是韋斯頓太太卻沒有因為這些而向她丈夫承認是自己錯了。

“也許，也許我們該把羅比要回來了。你知道這件事是可以做到的。我可以進行聯系……”

“不行!”她聲色俱厲地回答，“你再也別這樣說了。我們不能那么輕易地改變主意。我的孩子才不交給機器人帶呢!”

韋斯頓帶著失望的神情拿起了報紙，一聲不響。

“喬治，格洛需要的是改變一下環境。她在這兒肯定是忘不了羅比。她看見這里的每棵樹、每塊石頭，都會想起羅比來……我們設法離開這里吧。讓孩子換個環境肯定有好處?！?/p>

可是，此后的經歷告訴他們，無論如何他們怎么做，格洛卻還是一天天消瘦下去，且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那么你說吧。我聽你的。我所做的每一件事看來都沒有起作用?！?/p>

“好吧!格洛出問題的關鍵所在，是她認為羅比是一個人而不是一臺機器。自然，她就忘不了他。要是我們想辦法讓她相信：羅比只不過就是以鋼板和銅線為形體、以電流作為生命核心的一堆銅鐵的話，她也就不會再想它了。這就是從心理上進攻的辦法，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p>

“你準備怎么辦呢?”

“簡單得很。我讓美國自動裝置和機器人公司的羅伯遜安排我們明天參觀一下他們的整個工廠。我們三個人都去，等我們參觀完了，格洛就會懂得一個機器人是沒有生命的了。”

“喬治，這真是一個好主意?！?/p>

4

“當然可以?！苯浝泶魃涎坨R，咳嗽了一聲，“請往這邊走!”

他陪著威斯頓夫婦走過長長的走廊下了樓梯，當他們來到光線充足、充滿金屬叮當聲的房間，經理的話匣子像閘門一樣打開了，滔滔不絕更起勁地講起來：

“瞧!”他驕傲地說，“全是機器人!人甚至不必在這個房間里指揮。自從我們開始試驗以來，五年當中從沒出現過一次故障。當然，這里裝配的是比較簡單的機器人，不過……”

管理人員的聲音對于格洛來說，早已和催眠的嗡嗡聲混雜起來了。整個參觀她都覺得枯燥無味，毫無目的。盡管周圍有許多機器人，可是哪怕稍微有點像羅比的一個也沒有……

隨后她的目光落在六七個機器人身上，它們正在屋子當中的圓桌旁工作。她驚訝和懷疑地睜大眼，房間太大了，她不能完全相信，但有一個機器人很像……很像……是的，就是他!

“羅比!”空氣中響起她的一聲尖叫。

桌旁的一個機器人打了個哆嗦，丟下了手里的工具。格洛高興得發狂了。在她的父母親還沒有來得及制止她之前，她鉆過防護欄桿，輕輕地往下一跳，跳到了低1米多的地板上，揮舞著雙手，朝著她的羅比跑去。

三個成人嚇呆了。因為們看到了激動的格洛所沒看到的東西——一臺巨型的自動拖拉機隆轟隆地正朝她開過來。

幾分之一秒鐘之后，威斯頓醒悟過來了，可是這幾分之一秒決定一切。格洛已經是追不上了。威斯頓在一瞬間翻過了柵欄，這顯然是毫無希望的嘗試。經理先生拼命揮動雙手，向工人打手勢制止拖拉機。但是這些工人也是一般人，他們要執行這個命令需要一定的反應時間。

只有羅比毫不遲疑、準確地行動起來，它邁開金屬腿猛跨著大步迎著它的小主人飛奔而來。說時遲，那時陜，它在毫不降低速度的同時，一把將格洛抱起來，快得使她喘不出氣。

威斯頓還沒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只是感覺到羅比已經從他身邊沖過去了!這時拖拉機從格洛站過的地方開過去，只比羅比晚了半秒鐘!一直沖過去3米多才發出吱吱聲剎住車。

格洛渾然不覺剛才發生的危險，只是高興得喘不過氣來。對她來說，只發生一件事情——她找到了自己的朋友。

可是威斯頓太太臉上輕松的表情很快就變成懷疑。她向著丈夫轉過身來。顧不得激動和散亂的頭發，氣勢洶洶地問：“這是你安排的吧?”

喬治擦去頭上的汗。他的手還在發抖，顫動的嘴唇只能發出勉強的微笑。威斯頓太太繼續說：“羅比不是為工廠工作而設計的。你故意安排它坐在這里，格洛找到它，這是你有意安排的?！?/p>

“不錯，是我，”威斯頓說，“可是，我哪里知道見面會這么狂熱、會出這種危險狀況?而且羅比救了她的命一這一點你得承認。你不能再把它打發走了。”

威斯頓太太沉思了一會兒。她心慌意亂地朝格洛和羅比望去。格洛緊緊地摟著羅比的脖子，如果這是有血和肉的人，一定會窒息的。女孩感到無比幸福，俯在機器人的耳朵上，興奮講著許多傻話。羅比用它那鉻鋼鑄造的、能將5厘米粗的鋼條擰成蝴蝶結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女孩。它的眼睛發出暗紅的光芒。

“好吧，”威斯頓太太終于開口了，“就讓羅比留在咱們家吧，直到鐵銹把它銹壞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