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臉究竟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否則也就無所謂譜。就粗淺的經驗說,人的臉分為兩種,一種是令人愉快的,一種是令人不愉快的。凡是常態的,健康的,活潑的臉,都是令人愉快的,這樣的臉并不多見。令人不愉快的臉,心里有一點或很多不痛快的事,很自然地把臉拉長一尺,或是罩上一層陰霾,但是這張臉立刻形成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立刻把這周圍的氣氛變得陰霾。假如在可能范圍之內,努力把臉上的筋肉松弛一下,嘴角上掛出一個微笑,自己費力不多,而給予人的快感甚大,可以使得這人生更值得留戀一些。
我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游戲:早起出門,留心觀察眼前活動的臉,看看其中有多少類型,有幾張使你看了一眼之后還想再看?
不要以為一個人只有一張臉。女人不必說,常?!吧系劢o她一張臉,她自己另造一張”。不涂脂粉的男人的臉,也有“卷簾”一格,外面擺著一副面孔,在適當的時候呱嗒一聲如簾子一般卷起,另露出一副面孔。識入仕途的人往往養成這一套本領。對下屬道貌岸然,或是面部無表情,像一張白紙似的,使你無從觀色,莫測高深;或是面皮繃得像一張皮鼓,臉拉得驢般長,使你在他面前覺得矮好幾尺!但是他一旦見到上司,驢臉得立刻縮短,再往癟里一縮,馬上變成柿餅臉,堆下笑容,直線條全變成曲線條;如果見到更高的上司,連笑容都凝結得堆不下來,未開言嘴唇要抖上好大一陣兒,臉上做出十足的誠惶誠恐之狀。“簾子臉”是傲下媚上的主要工具,對于某一種人是少不得的。
不要以為臉是和身體其他部分一樣的受之父母,自己負不得責。不,在相當范圍內,自己可以負責的。大概人的臉生來都是和善的,都是天真無邪,令人看了喜歡的。我還沒見過一個孩子帶著一副不得善終的臉,臉都是后來自己作踐壞了的,人們多半不體會自己的臉對于別人發生多大的影響。
最令人不快的是一些本來吃得飽,睡得著,紅光滿面的臉,偏偏帶著一股肅殺之氣,冷森森地拒人千里之外,看你的時候眼皮都不抬,嘴撇得瓢兒似的,冷不防抬起眼皮給你一個白眼,黑眼球不知翻到哪里去了,脖梗子發硬,腦殼朝天,眉頭皺出好幾道熨斗都熨不平的深溝——這樣的神情最容易在官辦的業務機關的柜臺后面出現。
遇見這樣的人,我就覺到惶惑:這個人是不是昨天賭了一夜以致睡眠不足,或是接連著腹瀉了三天,或是新近遭遇了什么閔兇,否則何以乖戾至此,連一張臉的常態都不能維持了呢?
(北野摘自《雅舍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