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婚姻事,看孩子的

我們仍然可以懷有一顆童心般愉悅地活著：放下做父母的架子，向孩子學習。

許多人羨慕陳沖的生活狀態：結婚二十年依然情同當初，有兩個漂亮的女兒，來往美國與中國，權當一場跨國旅游，家庭與事業從容兼顧。陳沖的婚姻之道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復雜，最好的答案就在她身邊，從孩子身上，可以重新發見人生的特質。

★誰愛我，我就愛誰★

顧此失彼，是我在結婚和生完女兒后最大的感悟。

經歷過第一次失敗婚姻，我單身度過漫長孤寂的日子，開始渴望有個人愛。這時候彼德出現了，結果卻是我失去自由，擁有了沒完沒了的家務、麻煩的彼此適應、無法容忍時的爭吵。

結婚十多年后，我又渴望做媽媽，一心盼望生個女兒，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像姐妹一樣取得她的信任，分享彼此最隱秘的事。于是女兒誕生了，結果是我失去更多自由，母乳喂養，換尿布，生病住醫院，打起精神陪她玩，睡前講童話，送她去幼稚園，為撫養和教育問題與先生產生分歧，氣急敗壞時都會說：要不是孩子，早就和你怎么怎么樣了。大女兒4歲時，我又生下小女兒，生活節奏更被打亂。

小女兒五個月大時，我決定復出。如其說想干點事，不如說想找個理由遠離家庭的瑣碎與委屈。當時我最大的困惑，就是如何面對一個已經不愛我的男人，當然，我也困惑自己還愛不愛他。

大部分時間，我輾轉北京和上海，想女兒時打個電話過去。如果是先生接電話，我直接說，讓大女兒接。電話那端，女兒通常沉默著。我很難過，心想以后還打算做她的閨密呢，此刻連媽媽也不叫。然后先生就接過電話，說讓我回家，說女兒需要媽媽照顧。我心里冷笑，難道我就是老媽子？不客氣地掛斷電話。

有一段時間，很多朋友都問我，是不是離婚了。我從來不否認。面對媒體關于離婚的報道，我更沒有澄清的想法。當時的狀況，真跟離婚沒太大差別。

大女兒生日，我飛回舊金山家中。先生抱著大女兒站在院子門口迎接。我扔下行李箱直奔過去，伸手想去抱她。不想，女兒一轉身，伏在了先生肩頭，留給我一個稚嫩的身背。我的手，尷尬地伸在半空中，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給女兒們買了一堆玩具，很討她們歡心。可是，讓喊媽媽，大女兒就扔下玩具。看女兒趴在先生的肚腩上糯糯地喊爸爸，我很嫉妒，心想，一定是他在女兒面前說了我的壞話，才讓女兒疏遠我。

直到那天。那天，大女兒捧了本童話書過來，要我講給她聽。我講得聲情并茂，女兒聽得很入神，然后趴在我懷里睡著。她的小身體溫軟，散發著淡淡奶香，連呼吸都是柔軟的。我忍不住俯下身在她額頭輕吻。她突然醒來，瞪著大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問，你愛媽媽嗎？女兒想了一會，搖搖頭：我愛爸爸。我不甘心，問：你不愛媽媽？她還是搖頭，說了一句讓我愣了很久的話。女兒說：誰愛我，我愛誰。

當時我很恐慌，先生不愛我，女兒也不愛我了嗎？我推掉了片約和廣告，在家住了很久。女兒說“誰愛我，我愛誰”，“誰又愛我，我又愛誰？”順著女兒的思維，我開始往下想。是母親父親，是兄弟姐妹，是那些惦記著我每一部作品的影迷，是先生？我有些困惑。在我31歲無比渴望結婚時，他以龐大的愛和行動力，使我安然踏入婚姻殿堂。可為什么婚后，有那么多不適應？跑回國內工作，在逃避什么？我第一次有了和先生談談“誰愛我”的想法。

先生說，你長得美麗，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迷人的氣息；你善良勇敢，地鐵里遇到乞討的人會掏出零錢放到他們手上，遇到小偷會舉報；你燒得一手好飯菜；戲演得好，歌也唱得好；還給我生了乖巧精靈的女兒……我沒想到，自己在先生的眼里，竟然那樣完美。“不，你還不夠完美，如果你也如我般愛你，你才完美。”先生說。

我15歲就出名，20歲在好萊塢發展，周圍欣賞、疼愛我的人那么多，我習慣了被人愛。以自己的感受去衡量、計算別人釋放的愛，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暢快的交談，讓我發覺問題所在，不是先生不夠愛我，而是我沒有付出愛他的行動力。就像與女兒，我內心那么在乎她們，卻狠心遠離，不知道她們喜歡的動畫片，不知道她們最好的玩伴是誰。在我一心奔赴事業時，還要懷疑女兒不愛我的動機。

感謝女兒們，正因為對她們的割舍不下，制造了我和先生深入溝通的機會。

★別定規矩，快樂反而更多★

我開始規劃新的生活：兩人一起去超市采購，擠在廚房洗菜燒飯，哪怕做清潔，也要一個擦窗戶一個拖地板；周末要浪漫地過，帶上女兒去郊外踏青曬太陽；每年要去旅行，牢記家庭成員的生日，為所愛之人送上驚喜……

規則執行起來困難重重。我主張每隔一日去超市采購新鮮食物，先生更愿意半個月去一次，冰箱塞到爆；他燒得一手好飯菜，也有將廚房變戰場的本領，清理狼藉的頭痛不是一頓美味就能平抑；平常那么累，周末只想睡大覺，踏青，永遠延期到下個周末；女兒過生日才記起先生的生日，卻發現已經過去好久了。

對生活規劃得那樣周到，可一樣亂成一團糟。我和先生開玩笑：原來，相愛就是在疲憊中不斷應付接踵而來的麻煩事。

我十分羨慕大女兒。她沒有壓力，想干嘛就干嘛，上一刻在為穿什么衣服發愁，下一刻就坐在鋼琴前亂彈一通；今天說長大了要當芭蕾舞演員，逛了超市后又改主意，要做食品區的促銷員，沒事可以偷著吃；決定把作業寫完才睡，結果趴在書桌上睡著，作業本上沒寫幾個字，卻畫了幾個可愛的小人……

大女兒有時很聽話，比任何人都好商量。帶她去看話劇，到了門口才發現忘了帶票，我和先生懊惱不已，她卻在門口玩起了別的。有時，女兒也不聽話，將小朋友帶回家，搬出所有玩具，扔了一地，甚至扔進浴缸里，穿著鞋在沙發上蹦跳，把墻壁當畫布。我對女兒生氣，她卻不以為然。

“現在的小孩呀……”剛開始，我常感嘆。后來，我們發覺，那樣沒什么不好，不論好壞，她不會計劃去做一件事，自然地生活，體會每個難得的不確定時刻。

先生書念得多，他說了一句有點拗口的話——對成年人，如果說沒有恰當的管理和計劃，會顯得愚蠢。然而，忽視人生中意外、自然出現的機會，同樣愚蠢。

于是我們擯棄那些所謂的規則，周末睡到自然醒，沒時間去郊外，就在附近公園喂喂鳥；大女兒畫了張畫，上面寫“媽媽快樂”，那天只是一個普通的星期二。這份禮物使我明白，生命中的任何一個日子都值得紀念，也許是珠寶，也許是只碗，無論珍貴廉價，只要讓人心動，都可以買下來送給親愛之人。這種隨性的生活方式，讓我和先生都變得不那么計較。

有次一位單身女友來做客。家里很亂，朋友有些驚訝，在她的印象里，窗明幾凈纖塵不染，才能叫做家。我笑著告訴她，那充其量只是一套樣板房，有煙火氣的房子才叫做家。

每天早晨，是大女兒最快樂的時候，她帶著飽滿的熱情，跑到我跟前，歡快地唱歌、數數，或者捏先生肥厚的耳垂和大鼻子玩。彼時，陽光透過窗簾灑在房間里，覺得新的一天特別美好。充滿熱情地期待每一天，是女兒教給我們的生活方式。

★每個階段，都有自己的邏輯★

先生在舊金山最大的公立醫院做心臟外科醫生，很有名氣。休息在家，從他嘴里聽到的復雜醫學術語，比“我愛你”要多許多倍。我從來不需要依賴任何人，我可以擁有比先生更光鮮的事業。

我尋求機會復出，在美國和中國之間飛來飛去。我帶上兩個女兒，自以為是地覺得，這樣既不會影響工作，也會讓她們時刻感受母愛，卻忽略了家庭中另外一位成員。一天，小女兒跌跌撞撞地抱著劇組攝像大叔的腿，含糊不清地喊：爸爸爸爸。天，這是小女兒開口說的第一個詞，不是母乳喂養過她的媽媽，不是天天逗她玩的姐姐，而是幾個月也見不了一次面的爸爸。

晚上，大女兒鄭重地和我交談。她特別牛地跟我說：媽媽，你總說女兒在你生命中最重要，那你能看在女兒的面子上，和爸爸一起生活嗎？你不知道他有多依賴你。

依賴那個詞，從孩子的嘴里蹦出來，特別有震懾力。

我從前認為，只有孩子對成人才有依賴。你瞧，左手大女兒，受了委屈會趴在我懷里哭泣；右手小女兒，還不會走路，出門就把小手放在我的大手中。她們那依賴的眼神，總讓我油然而生責任感、保護欲。

其實，依賴就是一種默契。婚姻屬于兩人，只有互相依賴，才能成為一體。第二天早晨，我跟女兒說：看在你們兩個寶貝的面子上，我們回家找爸爸吧。其實，驅使我回歸家庭的真正原因，是女兒讓我頓悟依賴在婚姻里的重要性。

不管我在外面多獨立，我都試著在婚姻中表現出依賴。我找到了平衡事業與家庭的答案，不再接那種工作時間超過一周的電影，無論導演多么出名，跟我關系多么好，這反而讓我獲得了許多有意思的角色，最佳女配角獎拿到手軟，我熱愛這個獎項。

大女兒在作文里面寫：“爸爸是個超級無敵的Superman，他很高很帥，戴一副眼鏡像科學家，他會修車，會種花，會把我和妹妹扛在肩頭。我很羨慕媽媽，我發誓以后也要嫁給像爸爸那樣的男人……”作文老師開玩笑地對我說：嗨，下次可以讓您丈夫單獨來參加家長會嗎？

先生真有那么好嗎？多年來，我無法忍受他吃飯時的“吧唧”聲，討厭他將內褲和襪子一起洗，也痛恨他因為加班錯過我精心準備的晚餐。大女兒開導我：在你眼里，我還不是毛病一堆，你同樣喜愛我呀，為什么不能喜愛有小缺點的爸爸呢？

是呀，有孩子的夫妻就是不一樣，孩子會消耗掉你在婚姻里的不滿，你也會因為孩子的簡單，而找到困惑時的答案，發現平庸生活其實藏著美好。

我問孩子：如果爸爸是司機你還會向伙伴炫耀嗎？大女兒說：爸爸開車最棒呀。在她的眼里，每個人都有自己出色的一面。

像女兒贊美父母一樣，我也學著贊美先生。盛夏將至，先生翻新院子里的游泳池，累了一天，我給他奉上甘梅茶，贊他能干。大女兒迷上棒球，在美國，這是男孩子的節目，先生卻很支持，整整一個暑假，先生下了班就去賽場帶女兒練球。女兒打敗了同齡的小伙子，先生卻瘦了不少。我心疼地說：你快把女兒寵壞了。一個“寵”字，對男人也是贊美，他覺得你是在夸他有責任懂得疼人。

當然，我們也會吵架。事后，永遠都是先生主動示好，這一點讓女人很受用。后來，我才知道，先生是向兩個女兒學的。他說，孩子永遠不會記仇，永遠原諒你的粗暴，只要你對她笑笑，她就把你的不好忘得干干凈凈。

也有吵架吵到將“離婚”脫口而出的地步，跑到女兒房間里，卻見小女兒抱著舊得不堪的泰迪熊甜甜入睡。而大女兒中意的圖書，快翻爛了，還用膠水粘好整整齊齊放在書架上。瞬間我明白了，對婚姻也要有孩子的這種執著。

也有想買奢侈品，想到當初該嫁個有錢人的荒唐念頭。卻發現女兒們的快樂不是最暢銷的玩具，將小女兒放到院子里的雨水坑里，看到她高興地四處濺水就知道了；如果允許大女兒繞著房子追一會兒小貓，她咯咯的笑聲就會將我感染。這提示我們：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無需金錢。

放下做父母的架子，向孩子學習。兒童帶著新的活力進入這個世界，這種活力不僅能糾正前輩的錯誤，而且能給世界帶來新的氣息。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編輯趙瑩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