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件傳世文物的遭際,往往與人的命運相似,跌宕曲折,輾轉流離,或傷或毀,或存或亡,雖屬偶然,卻又存在必然性。
多年的收藏經歷,回顧起來,雖有驚喜,卻更多的是惋惜。對于在歲月中人為毀損的許許多人類文明遺存,常常令人扼腕嘆息,正如見到絕世佳人被無端地毀了容一樣,總讓人生出莫名的悲憤與遺憾。人類創造了不朽的藝術與藝術以外的有用之物,但人類同時也不停地粗暴地在毀滅著和損害著這些東西。充滿智慧的創造往往毀于充滿愚昧的手掌,這是一種矛盾,更是一種悲哀。三年前一個夏日,去湘東某地考察,在一農戶家灶臺上發現一方古硯,當時該農戶男主人正用它磨一把殘缺的菜刀。我把它從主人手里搶救出來,拿到陽光下細細觀看,不由發出一聲驚呼。這是一方清早期水坑仔石隨形大端硯,而且是康熙皇帝御賜給大臣李光地的文房重寶啊!硯已面目全非了。硯首精刻的靈芝瑞云紋飾已風化、損壞,只留下依稀刻痕;硯首嵌鑲的鏤空白玉靈芝飾件已碎裂。硯堂因為下凹,幸免人禍。而最令人惋惜卻也最讓人感到僥幸的是,硯背因為周邊肥厚,雖常常用來磨刀,卻并未損壞深凹的背底,而正是這深凹的硯背,留下了記載它不凡身世的文字:“康熙戊午春賜。臣李光地永為文房四寶。”
端麗勻整的楷書,透出館閣體的優雅高貴,也提醒著世人,這方寂寞地棲身農家灶臺的用來磨刀的石頭,不僅出自端溪的深水中,有不凡的身價(老坑仔石,上有黃膘、微塵青花、蕉葉白與胭脂暈等高貴石品,嫩滑溫潤),而且曾進入清宮造辦處,經過康熙大帝的手,賜給官至極品、也同樣是“清初四大家”的大學者李光地,以獎勵他的功業。作為臣子,能夠得到皇帝的賞賜,那是無上的榮光。這方硯臺,是康熙戊午年(1678)春御賜的,至今已有324年,輾轉民間,歷經滄桑。
李光地生于崇禎十六年(1643),卒于清康熙五十七年(1718),福建安溪人。康熙九年也即28歲中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康熙十二年以省親乞假歸故里。第二年,耿精忠叛,臺灣鄭錦乘虛占領泉州,與耿精忠一起反抗朝廷。李光地帶父母親友避匿山谷,離安溪縣城70余里結寨而居。耿精忠與鄭錦派人“延致再三”,李光地以死固拒,與此同時修一密函,派人奏稟皇帝,對叛亂部隊的情況詳細報告,并獻出破賊妙計。康熙嘉其志節,諭旨兵部,令征剿廣東、福建叛兵的領兵都統,按計抄汀洲小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破賊”,不久便平定東南叛亂。康親王杰書上疏保薦,從優升為侍講學士。李光地于康熙十六年九月赴京,至福州時聞父喪,丁憂歸鄉。十七年也即“戊午”年春,朝廷派專人攜御賜之物赴安溪,以示皇恩浩蕩。根據清代一般慣例,每年過春節,皇帝都會對大臣及親近侍臣頒賜一些東西:如意、紙筆、硯、御書等,李光地雖丁憂在家,但已升為侍講學士,應算皇帝身邊的親近之臣。按例賞賜在情理之中。尤其東南平叛中表現的操守與對皇上的密奏,確屬有功于社稷,皇上對其賞賜,一者以示獎勵,再者也是對其父喪丁憂的安撫,所以,37歲的李光地,平生第一次得此殊榮,可謂光宗耀祖。在御賜之物中,這方端硯輾轉數百年,幸而未毀,已算奇跡一樁。
其實,康熙皇帝對李光地一直是“圣眷隆渥”的。終其一生,雖有人曾極力彈劾,論其十罪,但皇帝依然寬容為懷,后升李光地為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官至相位。在李光地74歲時,苦請歸休,康熙不得不放行,諭旨:“卿才品優長,文學素裕,寬宏休容,得大臣之體,自簡任機務以來,恪共清慎,益著勤勞。今雖以老病乞休,朕眷注方殷,何忍允其所請……給假二年,事完即來京辦事,以副朕篤念老臣至意”,并賜詩一首。康熙五十四年四月返京,奉旨勘閱大學士王杰等所纂春秋傳說以及檢討張照等所輯篆字經文。康熙五十七年卒于任上,終年77歲,康熙其時正在熱河,聞之深為憫悼,對大臣們說:“李光地久任講幄,簡任綸扉,謹慎清勤,始終如一。且學問淵博,研究經籍,講求象數,虛心請益,知之最無如朕者,知聯亦無如李光地者。”康熙的話,道出了他們君臣間相契相知的感情,作為臣子,李光地死可瞑目了。
李光地其人,不只官至宰輔,更是清初著名的大學者,一生著述極豐,學問、才華冠絕當時,領袖群倫。李光地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文韜武略權術,均常人難及,康熙作為一代明君,畢生信賴、寵顧于他,自有其道理。根據有關史籍記載,皇帝賞賜給李光地的東西不少,圣眷特隆。但李光地平生第一次得到皇帝的賞賜中,以戊午春賜端硯最為珍貴,也最具有紀念意義。所以,可以這么說:300多年后用來磨刀的這塊石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一件寶物,同樣是一件具有一定歷史、文化價值的文物。幸運的是,它終于從農家灶房中逃脫被毀滅的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