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賈雨村的蛻變

賈雨村是《紅樓夢》中雖然著墨不多，但卻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他是《紅樓夢》中作者著力刻畫的封建官僚的典型代表，他的宦海生涯演繹著那個封建末世的社會變遷。賈雨村從一個正直、善良、“總以事理為要”的讀書人蛻變成為一個草菅人命、忘恩負義的“貪酷”之人的人生軌跡，正是封建末世所有知識分子殊途同歸的悲劇性命運的寫照。

賈雨村的家庭原系“詩書仕宦之族”，只是他生于末世，家道中落。“學而優則仕”是所有封建知識分子的人生信念，賈雨村毫不例外。在家庭和社會環境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對“仕”的追求的思想動機已經轉化為內在的驅動力，這種意識深刻地左右了賈雨村的思想與行為。

雖然是一介窮儒，寄居葫蘆廟，但賈雨村對前途、對命運依然是躊躇滿志：“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于待時飛。”玉、釵正是賈雨村自我的寫照。借著酒勁賈雨村向甄士隱婉言求助：“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當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滿腹經綸的賈雨村，在潛意識之中，“再整基業”、實現“三生愿”、光耀門楣是他責無旁貸的人生追求。在他的人生信念之中，有什么比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更能激起他的斗志，更能促使他一往無前呢?在賈雨村身上，充分體現出了儒家追求事功的價值觀念和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當然，這樣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對于一個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通過“謀取功名”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應具有天然的合理性。但過分強烈的動機又會扭曲一個人的靈魂。

生于封建末世的賈雨村，注定命運多舛。封建王朝由盛而衰，漸入頹廢之境，政治的腐朽殘暴和經濟上的殘酷剝削，嚴重激化了封建社會對立階級的利益沖突。綱紀的無常、道德的淪喪，整個封建社會的大廈呈現空前的政治危機，賈雨村置身這樣一個善的毀滅和惡的張揚的社會環境中，其性格、命運涂抹上了一層濃郁的悲劇色彩。

賈雨村高中之后，被選人外班，初仕知縣。他倒沒有忘記一個讀書人“總要以事理為要”的儒家理想，三年姑蘇知縣，兢兢業業，干出了不少政績，自然也得到了上司的好評，擢升為知府。但在當時“舉世皆醉唯我獨醒”的政治生態下，賈雨村理想化的仕宦追求，是很難見容于封建官場的。因而上任伊始，同僚便參他“生『青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這“莫須有”的罪名對于滿懷激情和抱負的賈雨村來說無疑是致命的打擊。

意氣風發的賈雨村初仕遭忌，這一瓢潑冷水，讓賈雨村深刻反省了自己的為官之路，他本就是一個聰明有才之人，當初寄居葫蘆廟時，甄士隱就是從他非凡的言談舉止中看出他絕非久困之人，從而大力資助他。此時他敏銳而深刻地認識到：徒有才干而不依附權貴，非但不能升遷，紗帽亦難保住，在這樣一個腐朽沒落的社會里，要實現自己肩負的家族復興的使命和人生目標，就得融入現時的官僚體制的鏈條之中，糊涂做事清醒做人。

在“待時飛”的日子里，為重新回到官場，賈雨村“擇木而棲”。他相托友力，做了巡鹽御史——林如海家的西賓。之前曾任甄家教席，但甄家無法對賈雨村的東山再起提供更好的機緣，而身為前科探花，今為巡鹽御史的林如海的分量要重得多。在林如海送女兒林黛玉赴賈府的空檔，賈雨村“相時而動”，搭上了順風車，在林、賈的舉薦之下，他順理成章地官復應天府尹，融入了封建官僚的關系網中。

初任被罷，這是賈雨村墮變的導火線，《紅樓夢》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則標志著賈雨村最終完成了由一個正直的讀書人徹底墮變為一個貪婪殘忍、腐化墮落、忘恩負義的封建官僚。

在賈雨村判斷葫蘆案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罪惡的轉變具有層次性，動態性。“如今且說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在聽了原告的申訴后，雨村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想即刻發簽捉拿兇犯。從其溢于言表的憤怒之情可以看出此刻他的良心尚未泯滅，想依辦案的慣性公正地審理此案。正要發簽時，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兒不令他發簽。雨村心下甚為疑怪，只得停了手。”門子這一外力的加入徹底改變了辦案的方向，也使賈雨村從剛才的魯莽狀態恢復常態，他想起之前“持才”被罷的痛苦經歷，不由得“停了手”。

退至密室，聽昔日的故人門子把案情的來龍去脈詳細道來，賈雨村陷入了兩難之境：一方是在自己危難時無償資助自己的恩人甄士隱的女兒，自己曾答應曾夫人將她找回，如今英蓮就在眼前；一方是于自己此次復任出過力的當朝權貴。恩人們的同堂對決，他無法找到既能解救英蓮，讓屈死者昭雪安息，又能保護政治靠山利益的兩全之策，秉公執法與否都要背負“忘恩負義”的罵名。他處在正、邪交叉的十字路口。在他內心深處，正接受著正義、公理、道德、良知的拷問。

這樣賈雨村終置英蓮的悲慘命運于不顧而將她作為討好賈、王兩家的一件禮物呈給了薛蟠，這是何等利欲熏心，忘恩負義!

從此在封建末世這個社會大染缸中，賈雨村如魚得水，官運亨達。其靈魂也愈來愈扭曲，貪婪殘忍、玩弄權術、算盡機關，真是無處不售好。對了解自己底細的門子，賈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于己不利，所以“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可見其陰險狠毒；幫助賈赦奪取石呆子古扇，迫使石呆子家破人亡足見其貪贓枉法，狡詐暴虐；在賈府遭難時，他狠踹一腳，足見其落井下石，忘恩負義!

賈雨村蛻變是由兩方面原因造成的：一是個人方面的原因。從生物學意義上講，生物體都存在趨利避害的動因，生存的過程也就是尋求身心安全的過程，在動態平衡中不斷調整自己的行為以適合自身與社會的需要。而思想價值觀念在倫理道德和法律面前出現正邪分化。賈雨村家族復興的歷史使命在儒家思想的催化之下，變得執著而堅定，本來有合理的依據。但急劇膨脹的物質欲望，在追求的過程中遭到挾持而被異化，成為名利場上的俘虜，逐漸喪失了一個正直善良的讀書人應有的良善品質，從而融為腐敗土壤中的一分子。社會方面的原因。辨證唯物主義認為，既然人的性格是由環境造成的，那就必須使環境成為合乎人性的環境。既然人天生就是社會的產物，那他就只有在社會中才能發展自己真正的天性，而對于他的天性的方量的批判，也不應該以單個個人的力量為準繩。而應當以整個社會的力量為準繩。”賈雨村的宦海生涯其實就是一個被封建社會腐蝕、同化、改造的過程。賈雨村生于政治混亂、道德淪喪，綱紀荒廢的封建末世。這樣一個正直善良的讀書人，要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就必須面對強大的黑暗社會，面對當時官場錯綜復雜的集團性腐敗網絡，而一旦納入到封建官僚集團內部的運行機制，就無法自拔，除了出賣良知、喪失人性，別無他途。賈雨村的人生悲劇反映了封建末世“幸運”的讀書人完整而又悲慘的命運，演繹了在那個時代正直善良的讀書人墮落成封建社會官僚制度幫兇的歷史必然性，同時也揭示了封建社會必然崩潰的趨勢。

封建末世復雜的社會背景，為賈雨村的腐化墮落提供了無法逃避的客觀條件。惡俗的社會環境堵塞了賈雨村這樣的封建知識分子健康發展的道路，腐蝕了本來擁有美好的人生追求、從政理想的讀書人的人格理想，致使他們人格的扭曲和靈魂的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