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先生的小說《荷花淀》,恰似一幅散發著濃郁水鄉氣息的寫意畫,描摹了白洋淀人民在抗日戰爭中保家衛國的獻身精神以及識大體、明大義的樸紊隋懷。說它是畫,因為小說在人物刻畫與情節布局上運用了中國畫中留白的技法,即有意不著底色以便創造出一種空靈的氣氛,給人以想象的余地。
比如作者在塑造主人公水生嫂時,并未對她進行深入細致的外貌描寫,而是通過動作和語言來展示其內在的美好心靈。對丈夫義不容辭地帶頭報名參加部隊與敵作戰,水生嫂既支持又擔心,甚至有些埋怨。這種內心的震蕩是通過一個吮指的動作以及“你走,我不攔你。家里怎么辦”等語言體現出來的。盡管作者沒有寫出人物的面部表情是怎樣的,但我們可以從動作語言中讀出水生嫂的種種情緒變化。作者之所以對人物肖像做這樣的留白處理,是因為他要表現的是冀中地區青年婦女的群像,她們在抗日戰爭年代所表現的識大體、樂觀主義以及獻身精神讓作者佩服得五體投地,模糊個別人物的外貌,凸現的正是整個白洋淀地區或者是中國勞動婦女的形象。
當然留白并非簡單的空白,或通過周圍情景的描繪,或通過恰到好處的一筆勾勒,將空白的內容豐富起來。頗為人稱道的“月下編席”這段描寫,就是通過月亮的皎潔、院落的干凈、白洋淀水面的銀白及荷葉荷花的清香,襯托出一個圣潔的女子形象,而這個女子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而是一個心靈手巧的美麗的普通勞動婦女,在這里沒有外貌描寫,但卻勝過外貌描寫。即使水生嫂這個小說的主人公在以后的故事情節里,消失于婦女的群像之中,作者亦能在看似隨意的描寫中開掘出人物的性格深度。如在尋夫遇敵這一情節中,幾個青年婦女的對話寫得有滋有味,有的說:聽說他們還在這里沒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有的說:我本來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頭啊!顯然婦女們在說這些話時一定會有著豐富的神情,然而我們竟未能讀到作者一丁點兒的描繪。不能讀到也罷,不就更能讓讀者通過自己的想象去揣摩么。幾句簡單的話,將婦女們藕斷絲連的內心表現得淋漓盡致:明明是思夫心切,卻要故意裝著無所謂,為了不讓旁人看出自己的真實內心,所以就要找借口,用矜持來掩飾害羞。“聽他說,鬼子要在同口安據點……”只一句就將水生嫂不同于其他人的沉穩與成熟顯現出來了,相對于其他人的冒失舉動,水生嫂考慮問題就比較細致深入。由此看來,作者在人物形象刻畫時做這樣的留白處理,追求的不是形肖,而是神似。
除了人物刻畫時在肖像描寫上做了留白之外,小說在故事情節的布局上也做了類似的處理。作品反映的是抗日戰爭時期最后階段冀中人民的戰斗生活,這是充滿了血與火的斗爭時代。作為一個戰斗故事的小說,作者沒有正面捕寫戰斗的整個過程,有的也只是一個結尾,并且是十分的簡略:“槍聲清脆,三五排槍過后,他們扔出了手榴彈,沖出了荷花淀。手榴彈把敵人那只大船擊沉,一切都沉下去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團煙硝火藥氣味。戰士們就在那里大聲歡笑著,打撈戰利品。”雖然戰爭過程是一個空白,但這個空白并非是無,而是無中生有。如戰斗的緊張激烈是通過聲音來體現的,在青年婦女們尋夫途中,突遇日本鬼子兵船的追擊,從婦女們開始劃船時的嘩、嘩、嘩,到嘩嘩、嘩嘩、嘩嘩嘩,劃船的節奏明顯加快,說明敵人追得很緊,鬼子們沒有出現,但似乎就在眼前。“幾只野鴨撲楞楞飛起,尖聲驚叫,掠著水面飛走了。就在她們的耳邊響起一排槍。”聞其聲便可以想象出水面戰斗的激烈。對于戰斗場面的留白處理,作者顯然是有著自己的考慮,他沒有過分渲染戰爭的殘酷與丑陋,而只是將此虛化成一種背景,要突出的是根據地人民的精神品質。“冀中地區的人民在八年抗日戰爭中做出了重大貢獻,忍受重大災難,蒙受重大損失。他們的事跡,必然要在文學上得到輝煌的反映,流傳后世。”(孫犁《關于(荷花淀)的寫作》)在作者看來,白洋淀地區的人民在遭受侵略的壓迫下,積極展開保衛鄉土、保護家人的反侵略斗爭,其本身就是美的,它的美顯示了人的美好理想、社會的進步要求。并且作者在刻畫白洋淀地區人民抗日斗爭中,重點放在了青年婦女的群像描寫上,對七個青年參軍以及參軍后取得的第一個勝利的內容做了淡化處理,這是因為作者要表現的是這樣一個主題:“根據地的婦女怎樣由于戰爭的教育,逐步地打破家庭小圈子,擺脫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女人低男人一頭的思想,一步步地站到了社會斗爭、民族斗爭的行列里。她們以實際行動為中國勞動婦女爭了氣,為中國人民增了光。”(林志浩《充分體現孫犁藝術特色的(荷花淀)》)
《荷花淀》中的留白,在人物刻畫和故事布局的處理上,有虛有實,有濃有淡,有疏有密,有強有弱,有不完全寫實的成分,但也決非抽象,使得小說具有一種輕靈明快而又意蘊深長的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