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第7期的《炎黃春秋》,發表了何方先生的《一定要解決好民主化問題》一文。我完全尊重何先生寫作此文的良好用意,對他以年邁之身大力呼吁促進民主化的做法深感欽佩。但很遺憾,在這篇不長的文章里存在著令人不安的“硬傷”,筆者躊躇再三,本著對歷史、對學術負責的態度,寫下后面的文字。
第一,何方先生提出:“按照恩格斯的說明,馬克思主義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以《共產黨宣言》、《法蘭西階級斗爭》、《哥達綱領批判》三大名篇為代表,堅持共產主義理念,主張暴力奪取政權。”
恩格斯是否有過“馬克思主義分為前后兩期”的說明?這個問題暫且放下,稍后再談。我首先想指出的是,何方先生所列舉的“馬克思主義前期”“三大名篇”,便已經與事實不符了。
《共產黨宣言》發表于1848年,《法蘭西階級斗爭》(全名為《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發表于1850年)。寫這兩部著作時馬克思不過30歲出頭,如果一定要依照何先生的“前后兩個時期”劃分法,這兩部著作大約還可以算做前期作品。
《哥達綱領批判》呢?這是馬克思于1875年4~5月寫給德國社會民主黨主要領導人的關于哥達綱領草案的批注,此時他已經57歲。該文在恩格斯的大力努力之下,直到1890~1891年才發表于德國社會民主黨最重要的理論刊物《新時代》第一卷第18期。馬克思其時早已去世,恩格斯的生命也只剩下最后四年多(1895年逝世)。所以,這一著作歷來被公認為馬克思的晚期作品,怎么會被劃人馬克思主義“前期”的“代表”之列呢?
再,讀過《哥達綱領批判》的人都知道,其中沒有一處直接使用“暴力革命”的字眼,此文的主旨也根本不在這里而在別的問題上。馬克思恩格斯講暴力革命的文字多得很,但這篇文章卻并非談暴力革命、“主張暴力奪取政權”的代表作。
第二,緊接著,何方先生斷言:“對于這樣的馬克思主義(按:指‘前期馬克思主義’),馬克思用一句著名的話給否定掉了。這就是他說的,‘我只知道我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不錯,馬克思晚年確實說過這么一句話。恩格斯在1890年8月5日給康拉德·施米特的信中寫道:“唯物史觀現在也有許多朋友,而這些朋友是把它當作不研究歷史的借口的。正像馬克思就70年代末的法國‘馬克思主義者’所曾經說過的:‘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中文第2版,第4卷第691頁)
馬克思的著名傳記作者、德國社會民主黨左翼歷史學家弗蘭茨·梅林有進一步的解釋:馬克思在去世前一年“對他的女婿們敘述他的思想的方式也感到不滿:‘龍格是最后一個蒲魯東主義者,而拉法格則是最后一個巴枯寧主義者!讓他們見鬼去吧!’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脫口說出了一句后來常被一切庸人們所利用的話,即:他本人無論如何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梅林:《馬克思傳》,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1973年重排本,第675頁)
顯而易見,馬克思的這句話是用來諷刺那些對他的理論不求甚解,卻到處拿來胡亂套用的追隨者們的,何先生卻把它拿來當作馬克思否定自己前期“堅持共產主義理念,主張暴力奪取政權”思想的證明了。
第三,現在來看看恩格斯是否把馬克思主義劃分為“前后兩期”的問題。我不知道何方先生是從哪里得出這樣的結論的,反正我自己從恩格斯的言論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說法。
近年來學界有一種廣為流傳的說法。依照這種說法,恩格斯晚年思想上發生了根本變化,由革命轉向改良,放棄了先前他和馬克思所主張的共產主義,從而開辟了日后的社會民主主義道路。何方先生下面的話即是對這一說法的簡略概括:“另據恩格斯的解釋,后期的馬克思主義不再堅持共產主義理念與目標,主張和平過渡和實行社會民主主義。歐洲社會民主黨和第二國際就是根據這一理論建立起來的。這一階段的代表作是恩格斯的《法蘭西階級斗爭》導言(其中明確宣示放棄共產主義理念,可惜列寧生前沒有能看到這一重要文獻)。”
這樣說來,恩格斯是在《(1848年至1850年法蘭西的階級斗爭)導言》中作出這樣的解釋的?讓我們來看看事實。
恩格斯寫于1895年的這一《導言》,在總結1848年革命歷史經驗的基礎上,關于社會民主黨奪取政權的道路和策略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嚴格說來,也并非新的,此前他已經在不少文章中談到這些看法了),對利用議會和合法斗爭的策略寄予了比以往更多的注意和更高的評價。但是,在這篇文章中,恩格斯仍然不止一次地談到未來的“決戰”,并宣布說“革命權總是唯一的真正的‘歷史權利”’(《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522頁)。他只是根據新的條件看到,對于準備這一決戰來說,合法斗爭的策略要比不問時機冒冒失失地訴諸街壘戰更加有利。他預測,合法斗爭的成就將會越來越大,發展到最后,統治者將會被逼得走投無路,從而自己起來破壞合法性。那時無論在實力上和道義上社會主義政黨都將占據上風,在決戰中獲勝的希望將會更大。恩格斯的全部意思就是如此。只要不是預先就抱定為己所用的目的,完全可以看出,恩格斯在這篇文章里添加了一些東西,但從根本上并沒有放棄原來的東西。
既然連革命的“決戰”也沒有放棄,既然連奪取政權也沒有放棄,“后期的馬克思主義不再堅持共產主義理念與目標”之說,在這篇《導言》里更是找不到證據的。
何先生也可能把恩格斯的另一篇序言與這篇《導言》混淆了。因為近年來有論者宣布說:恩格斯晚年在給他自己的早期著作《英國工人階級狀況》所寫的序言中,曾聲明說“共產主義學說不但無益而且有害”,由此可以證明他放棄了“共產主義理念”。何先生多半是接受了這種說法,但卻把恩格斯在這篇序言中的有關文字訛誤為1895年《導言》的文字了。
但是,這種說法本身就是對恩格斯的誤解。事情的真相,現在讓我們也來考察一下。
恩格斯在1886年為美國版《英國工人階級狀況》所寫的附錄、1892年《英國工人階級狀況》英國版導言里和1892年《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德文版中都講了這樣一段話:
“幾乎用不著指出,本書在哲學、經濟和政治方面的總的理論觀點,和我現在的觀點決不是完全一致的……例如本書,特別是在末尾,很強調這樣一個論點:共產主義不是一種單純的工人階級的黨派性學說,而是一種最終目的在于把連同資本家在內的整個社會從現存關系的狹小范圍里解放出來的理論。這在抽象的意義上是正確的,然而在實踐中在大多數情況下不僅不是無益的,甚至還要更壞。只要有產階級不但自己不感到有任何解放的需要,而且還全力反對工人階級的自我解放,工人階級就應當單獨地準備和實現社會革命。1789年的法國資產者也曾宣稱資產階級的解放就是全人類的解放;但是貴族和僧侶們不肯同意,這一論斷——雖然當時它對封建主義來說是一個無可辯駁的抽象的歷史真理——很快就變成了一句純粹是自作多情的空話而在革命斗爭的火焰中煙消云散了。現在也還有不少人,站在不偏不倚的高高在上的立場向工人階級鼓吹一種凌駕于一切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之上的社會主義,這些人如果不是還需要多多學習的新手,就是工人的最兇惡的敵人,披著羊皮的豺狼。”(《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423~424頁)
這段話對許多學者來說并不陌生,我本人也很早就讀過它。但它傳達給我的并不是恩格斯晚年“改弦更張”,提出了什么“共產主義有害無益”的新論點,而是如下信息:晚年的恩格斯對他自己的早期作品作了一個自我批評,認為《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里把共產主義解釋為一種超階級的普遍解放事業,這是不正確的,在實踐中是有害無益的。共產主義(在馬恩原作里,“共產主義”通常指的只是把生產資料轉歸社會公共所有,這與我們后來關于共產主義是遙遠的未來之美好大同理想的解釋在意趣上是不同的)盡管在抽象意義上的確是把包括統治階級在內的一切人都解放出來,但它在實踐中只能由工人階級通過與有產階級的斗爭去實現,原因很簡單:有產階級出于自己的利益,“不但自己不感到有任何解放的需要,而且還全力反對”這一事業,而工人階級恰好由于自己的利益而必然地要去推動這一事業。所以,工人階級的解放只能是工人階級自己的事情。
情況很清楚了:恩格斯晚年“明確宣示”的是批評自己早期的“抽象人道主義”,主張的是工人階級自我解放的階級斗爭思想,也就是說,他和馬克思自《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以來的一貫思想。我們的一些論者對恩格斯這段話的整體思想未能深察,只是掐頭去尾,置上下文于不顧,抽出“共產主義……在實踐中在大多數情況下不僅不是無益的,甚至還要更壞”的字樣,解釋成恩格斯放棄了“共產主義理念”,然后他們就把這個全新的發現推薦給讀者了。(這個新觀點近年來在網絡上廣泛流傳并獲得了不少呼應,卻很少有人指出其中的誤解)何方先生這里所講述的,也就是這個與恩格斯的本意截然相反的“恩格斯晚年思想”。
所以,恩格斯把馬克思主義劃分為前后兩期之說,無論從哪里尋找,都是找不到證據的。
第四,“歐洲社會民主黨和第二國際”是根據“不再堅持共產主義理念與目標,主張和平過渡和實行社會民主主義”的“后期馬克思主義”建立起來的嗎?
第二國際建立于1889年。此處不必詳細援引有關的文獻,只要指出一個簡單的事實就夠了:在第二國際的成立大會上,會場上懸掛著的標語是《共產黨宣言》的著名結束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以及“從政治和經濟上剝奪資本家階級的所有權,實行生產資料社會化!”(《第二國際第一次代表大會文件》,《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文獻》編輯委員會編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6頁)這不正是“馬克思主義前期思想”代表作中的主張嗎?
至于說到“歐洲社會民主黨”,我愿指出當時最重要的黨即德國社會民主黨的1891年愛爾福特綱領,這一綱領經過恩格斯的審核和肯定,被公認為各國社會民主黨制定綱領的范本。只要稍微讀一下該綱領的理論部分(由卡爾·考茨基起草),就完全可以明白,其中闡述的正是馬克思主義要求廢除私有制、實現生產資料社會化的革命思想。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社會民主主義,總體而言,曾經是科學社會主義和革命馬克思主義的同義語;換言之,當時的“歐洲社會民主黨和第二國際”所實行的社會民主主義,根本不是什么“放棄共產主義理念,主張和平過渡”的“后期馬克思主義”,而正好是主張工人階級必將通過革命實現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那一“主義”——按照何方先生的說法,這應該屬于前期馬克思主義。
第五,何方先生說,列寧生前沒有看到過恩格斯的《(法蘭西階級斗爭)導言》,言外之意是列寧由于未能了解“后期馬克思主義”而使俄國社會主義運動走上了錯誤的道路。此說在我看來同樣是得不到史實支持的。
恩格斯的《導言》在寫完后不久就發表在考茨基主編的《新時代》雜志第2卷第27期和28期上,隨后又收入馬克思的《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單行本中。為防止被德國政府利用來當作制定新的反社會黨人非常法的口實,經過恩格斯的同意,編輯對該導言作了一些刪節(全文直到1924年才由梁贊諾夫發現并予以發表),其中最易引起革命聯想的地方的闡述有所削弱,但通過合法斗爭以準備革命決戰這一總的思想脈絡仍然是不難看出的。1895年時列寧25歲,已經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而且當時他對德語已經掌握得相當好了(除了聽說能力還差一些),是完全有條件迅速讀到這篇導言的。有什么根據斷定列寧不但當時、而且終其一生都沒有讀過這一文獻呢?
所以,恕我直言,何方先生引用來支持自己的“后期馬克思主義”之說,是無法得到史料支持的。而任何不能立足于可靠事實的主張,都是很難經得住檢驗的。何先生的意圖固然值得特別敬重,但在柏拉圖與真理二擇一的時候人們當然只能選擇真理。民主這個艱巨而偉大的事業,是不能建立在如此脆弱的基礎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