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5日是張執一同志誕辰一百周年,他是我黨隱蔽戰線上的一位杰出領導人,也是我十分敬佩和敬重的老革命家。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后,張執一奉中共中央華中局之命,化裝潛入上海,負責組織上海人民武裝起義,以接應新四軍解放上海。后因形勢變化,黨中央取消了起義計劃,執一就留在上海和劉曉、劉長勝、沙文漢、張承宗等一起領導上海和江浙地區的地下黨,展開一系列活動。他機智無畏,為解放戰爭,特別是渡江戰役和京滬地區的解放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1947年5月中共中央上海局成立之后,張執一先后領導了上海局所屬的文化、工商統戰委員會、外縣工作委員會和策反工作委員會,都做出了卓越的成績。
我當時是上海地下黨的一名普通成員,組織關系開始屬外縣工委,后轉人策反工委。李正文、周克、王錫珍(當時化名陳約珥)等同志都曾是我的領導,而他們的上級領導人就是張執一。他們組織實施的所有重大行動,都是在執一的直接指揮和親自領導下完成的。
從1948年秋天開始,蔣介石國民黨發動的全面內戰形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人民解放軍已從戰略防御轉入戰略進攻。隨著解放戰爭的節節勝利,國民黨軍隊已完全處于劣勢,國民黨中的許多軍政人員,感到大勢已去,紛紛尋找出路。他們有的就通過至親好友,秘密和共產黨“搭線”,準備棄暗投明。
為了適應這一形勢,上海局成立了以張執一為書記的策反工作委員會,李正文、王錫珍、田云樵三同志為委員,周克原是外縣工委的副書記,同時也參加策反工作,他們分別對國民黨軍政各界開展秘密活動。
雖然時間已過去六十多年,但我回想起當年的許多情景,歷歷如在眼前。
1948年底,張執一得知一個重要信息,以段伯宇為核心的一批國民黨將領準備反蔣起義,急于想和黨組織取得聯系。
段伯宇當時是蔣介石總統府軍務局的少將高級參謀,1938年加入我黨,由負責軍運工作的王興綱派去國民黨軍隊工作,后和組織失去聯系。1942年考入國民黨的陸軍大學,在校內結識了一批具有強烈愛國思想的進步同學,經常在一起秘密討論國家前途和民族命運。他們結業后先后分配到了國防部和其他軍事機關,都握有一定的軍權,彼此仍保持著密切聯系,定期集會,交流對時局的看法。他們痛恨蔣介石連年不斷打內戰,搞專制獨裁,深感在這種腐敗的政權下,不能為中華民族做任何有益的貢獻,毫無出路可言,最后決定棄暗投明,倒戈起義。在段伯宇的引導和倡議下,大家一致同意尋找共產黨的領導,投身中國人民解放戰爭的洪流。段通過他的表弟中共黨員溫尚煜聯系到黨的關系,反映到策反工委,張執一作了詳細了解后,決定派李正文以黨代表身份和他們聯系。
李正文和段伯宇一見如故,通過段伯宇,李正文陸續會見了國防部預備干部局代局長兼預干總隊少將總隊長賈亦斌,淞滬港口司令部少將副司令兼上海鐵路指揮官段仲宇(段伯宇的弟弟),傘兵第三團上校團長劉農唆,工兵第四團上校團長王海嶠,江蘇省保安總隊少將總隊長齊國楮,少將參謀長宋健人等人。
李正文和他們接頭的地點,在虹口寶山路的段仲宇公館,一棟小白樓的樓上,段伯宇也住在那里,樓下有國民黨士兵守衛,十分安全。開始一段時間,李正文幾乎三天兩頭往那里跑,回來后就和張執一同志匯報商議,根據張的指示,再和他們反復磋商起義的計劃和行動步驟。
段氏兄弟、賈亦斌、劉農唆他們原來的起義設想是聯合熟悉的所有部隊在江浙皖三省,主要在寧滬杭三角地帶同時起義,時間選在解放軍渡江作戰時,起里應外合的作用。
他們已經約好準備起義的部隊有:賈亦斌的國防部預干總隊,劉農唆的傘兵第三團,段仲宇的港口司令部附屬的汽車隊三個團,王海嶠的工兵第四團,齊國槽的江蘇保安總隊,宋健人聯系的第九十六軍(軍長于兆龍),王修身的第一零六軍,青年軍方懋鍇的二零九師和劉衛的四十一師,以及江西省的保安部隊等共有六、七萬人。
在段伯宇的陪同下,李正文去了這些部隊的駐地,代表中共中央上海局策反工委和這些要求起義的將領一一見面談了話,實地了解了他們的實力和情況。然后張執一以策反工委的名義派遣黨的聯絡員張文藻、周其昌、汪聲明、陳景明等同志分別進入賈亦斌、劉農唆、王海嶠、齊國楮等部隊。
1949年2月間,上海黨組織恢復了段伯宇長期失掉的組織關系,隨后又批準賈亦斌、段仲宇、劉農唆、宋健人等人的入黨要求,對這些新黨員和聯絡員,都按地下黨的特殊組織原則,由李正文單線聯系和領導。
但是對于他們的聯合起義計劃,策反工委和上海局各位領導經過仔細分析和反復研究后,認為條件不成熟不能實行。因為即使加上我黨所掌握的其他所有起義部隊一起聯合起義,也會因為敵我力量懸殊太大而難以成功,只有各自利用有利時機單獨起義、分別行動比較合適。上海黨組織對賈亦斌所領導的預干總隊特別重視,認為駐在嘉興的這支部隊雖然受到蔣軍的重兵包圍,起義難免失敗,但也應該起義。因為這是蔣家父子多年來苦心經營的王牌“太子軍”,是專門訓練素質較高的青年干部,用以配備三十個現代化新軍來支撐蔣家王朝的擎天柱,可說是嫡系中的嫡系,如果它一旦起義或瓦解,對整個蔣軍的震動之大可想而知,必能達到動搖蔣介石總后方基地的作用,其政治影響無可估量。
張執一要李正文向他們傳達上海局的這些考慮和意見,并幫他們分析當前局勢,重新部署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他們很快取得了共識,完全接受黨組織的這些主張,同時對預干團第一總隊的起義時機和方法等作了詳細研究,并立即行動。
賈亦斌回嘉興后,在聯絡員張文藻的協助下,在預干總隊官兵中秘密開展了準備起義的宣傳和組織工作,大隊長李愷寅、劉異等一批進步軍官也積極配合賈亦斌,在學員中展開活動。
預干總隊約有近四千名學員,都是一些有文化素質和思想抱負的青年,他們早就對專制腐敗的蔣政權極為反感,絕不愿為蔣介石賣命,因此當得知他們一向愛戴的總隊長賈亦斌領導他們準備起義時,不禁歡欣鼓舞,熱烈擁護。
但是預干總隊中也有少數思想反動的軍官,他們得知有變,副總隊長黎天鐸很快向在浙江溪口的蔣氏父子告了密,蔣經國命賈亦斌立即到溪口去見蔣介石。賈估計去后兇多吉少,不知會被如何處置,但如不去,則將完全失去率兵起義的機會,去后也許還能憑三寸不爛之舌取信于萬一,因為畢竟他和蔣經國私交很深,事情尚未完全敗露,尚有回旋余地。經考慮再三,賈亦斌決定還是冒險去溪口,他請示李正文,李和張執一等領導同志研究后,同意賈去溪口。
幾天后賈亦斌從溪口安全回到嘉興,但被蔣介石撤了職,總隊長由黎天鐸取代。賈亦斌到上海和李正文、段伯宇等同志商議對策,決定盡量拖延辦理交接的時間,以待完成起義的準備工作。但拖延幾天可以,拖久了必然引起懷疑。于是賈亦斌就日夜留在嘉興部隊里活動,同組織上的聯系,則由李正文去嘉興和賈見面。
1949年4月5日,李正文在嘉興南湖游艇上和賈碰面,賈說:這些天整個預干總隊沸騰了,群情激動,除少數反動軍官外,幾乎全體官兵都對賈堅決表示,聽他的話,死也跟著他走。看形勢這兩天內不能不把部隊拉出去起義了,否則就會喪失時機。李正文代表策反工委同意了賈的行動計劃,并立即返回上海向張執一報告。
4月7日凌晨,賈亦斌毅然決然地率領了三千多名學員官兵,制服了黎天鐸和其他幾個反動軍官,以去莫干山行軍演習的名義,把部隊拉出去起義了。他們準備和浙西游擊隊會合。
起義部隊出了嘉興后,南京國防部和溪口方面同時接到急電:“賈亦斌叛變,黎天鐸下落不明”,這對蔣政權猶如一聲驚天霹靂。為除此心腹大患,蔣介石急調四個整師和一個軍的一部分,以及江浙皖三省的保安部隊、交警部隊,甚至不惜動用防守“長江天塹”的陸軍和空軍,以幾十倍于起義部隊的兵力,設下重重包圍圈和堵截線,并懸賞五萬銀元緝拿賈亦斌。蔣軍從空中到地面把起義部隊團團圍住,攔擊在半途上。
起義部隊在賈亦斌、李愷寅、劉異的帶領下,浴血奮戰,終因力量懸殊太大,寡不敵眾,犧牲慘重,最終被打散、打垮。賈亦斌逃出重圍,身負重傷,進入山區,歷盡艱險,最后在當地群眾和游擊隊的救助下,安全脫險。國民黨的報紙則大肆宣傳,說他“已被擊斃”。當時張執一和李正文得知后,信以為真,極為悲痛,直到南京解放后,李正文和賈亦斌重逢,真是驚喜莫名,百感交集。李愷寅也死里逃生,回到了人民的隊伍。劉異則不幸犧牲。預干總隊全軍覆沒。起義雖然失敗了,但蔣家的這根“擎天柱”倒塌了!這一“從心窩里反出來”的正義行動,震動全國,在蔣軍中產生極大的負面影響,是對蔣家王朝的沉重打擊,達到了預期的目的。
駐扎在浦東的傘兵第三團裝備精良,共有三千多名官兵。國民黨一共只有三個傘兵團,第三團是最精銳的,也是蔣介石十分器重信任的嫡系部隊。蔣介石在軍事上不斷失利準備逃往臺灣的前夕,曾親自召見劉農唆,對他說:“我本人在黃埔,就是依靠一個團起家的。將來到臺灣后,就以你這個傘兵第三團做我的衛隊,作為收復失地、打敗共軍的基礎”。因此蔣介石三令五申,要調傘兵第三團到臺灣。
傘兵第三團的起義工作,早有準備。李正文和劉農唆聯系后,發展他人了黨,并派去聯絡員周其昌,在那里建立了黨支部。團副李貴田、副排長孟虎、參謀陳家懋等都是黨員,協助劉農唆積極開展起義活動。
起義原準備在解放軍解放上海時里應外合,但蔣介石已多次催促該團立即撤往臺灣,不能再拖。李正文和張執一研究后決定將計就計,讓劉農唆打著奉蔣介石之命撤往臺灣的幌子,一出海就調轉航向,直奔我解放區連云港。
但連云港和臺灣的基隆港不同,沒有碼頭,輪船不能靠岸,只能用登陸艇。于是策反工委就請段仲宇利用職權調撥了一艘三千噸的美式大型登陸艇給劉農唆。除可以運送該團的三千多名官兵外,還有數百人的空余艙位。傘兵司令部就又裝了一批武器和通訊器材,要他們帶到臺灣。
就這樣,1949年4月15日傘兵第三團的起義,不僅給解放軍增加了全副武裝的三千多名傘兵(解放軍原來沒有傘兵,后來我們的傘兵部隊就是以劉農唆這個團為基礎建立起來的),還憑空得到了這批武器和通訊器材。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起義行動。他們在連云港受到了以谷牧同志為首的黨政軍民的熱烈歡迎。毛主席和朱總司令還給他們發來了賀電。
王海嶠的工兵第四團是蔣軍中配備最完備的重型工兵團,全部是美式裝備。蔣介石和國防部多次命令,要該團撤往廣州。在張執一的指導下,李正文和派去該團的聯絡員汪聲明多次和王海嶠商討對策,最后決定采取陽奉陰違的辦法,聲言服從命令向廣州撤退,先是制造借口一再拖延,然后在段仲宇的配合下,把工兵團的裝甲列車和一批重型機械設備用火車從上海運到浙贛鐵路金華以南地帶,便佯稱機車發生故障,必須停下來修復后才能南下,故意東一輛西一輛地停散在好幾條鐵路線上,不僅使工兵第四團再也動彈不了,還堵住了浙贛鐵路的好幾條路段,使蔣軍南調部隊無法通過。
國防部開始沒有弄清情況,一再催促,毫無結果,才發現有變。蔣介石和國民黨當局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下令撤了王海嶠的職,并派特務到處緝拿他。王海嶠和聯絡員汪聲明一起跑到香港,轉道去了解放區,下屬官兵則分散隱蔽起來。這批車輛和裝備就這樣在浙贛路上躺著,直到人民解放軍到來全部接收。
在協助傘兵第三團起義和工兵第四團堵塞浙贛鐵路阻撓國民黨軍運的重大行動上,主管上海一帶水陸交通運輸的段仲宇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
段仲宇還保護了地下黨的一座電臺安全轉移。當時我方秘密電臺遭到敵人破壞,情況緊急。李白電臺失事后,有一部備用電臺必須火速轉移到安全地點暫時存放。張執一又把這一重要任務交給了李正文。當時沿途軍警特務檢查極嚴,李正文拎著一只裝著電臺的大皮箱,雇車、手提都十分危險。他求助于段仲宇。段身穿少將軍服,親自駕一輛貼著港口司令部通行證的軍用吉普車,帶著李正文和那只大皮箱開到舊法租界呂班路一個約定的黨員家中,送到后誰知女主人害怕,哭著不敢收存。段仲宇毫不猶豫地把這只大皮箱拉回寶山路自己家中,放在臥室的床底下,關照妻子:“看好它,無論如何不能動。”不久,又根據李正文的指示把電臺送到新的發報地點,使黨的通訊聯絡再次暢通。
段仲宇還曾機智地保護了鐵路職工的大罷工,使他們得以避免特務頭子毛森的血腥屠殺,并對許多地下黨領導同志進出上海火車站提供了保護性措施。特別是在解放上海戰役期間,他率領了輜重汽車團起義,加人了解放軍,并集中大量汽車組成追擊部隊,輸送解放軍追殲蔣軍,有力地支援了解放上海的軍事行動。
還有一件重要工作是聯絡國民黨海軍部辦公廳少將主任金聲,金聲也是一位愛國將領,堅決反對內戰,革命熱情很高,和宦鄉是好朋友。他要宦鄉為他溝通中共方面的關系。1948年12月宦鄉在香港見到張執一時談起此事,張就要李正文到南京海軍部去見金聲,并請宦鄉將此事通知金聲,告知了接頭暗語。
當時局勢已相當緊張,國民黨一些重要軍事部門警衛森嚴。李正文到南京海軍部時,只見海軍部門口有幾十個衛兵拿了上了刺刀的步槍守衛著,門內也有許多海軍陸戰隊士兵全副武裝在走廊兩旁站立著。
李經過傳達室通報后,就大搖大擺地在他們中間走了過去。金聲在海軍總司令桂永清專用的小會議廳和李正文親切晤談,并把桂永清的上校機要秘書游俠叫來和李正文見面,說游俠是自己人,早就有意參加革命,苦于找不到關系,他對海軍部大小事情都了如指掌,可說是一部活字典,海軍部的機要都掌握在他手里。
當晚,金聲還把駐浦口的某師師長李西開帶到海軍招待所和李正文見面,李西開師長早已決定起義,他非常高興接受上海局策反工委的領導,要他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起義都可以,他還提出愿為解放軍提供渡江的船只。策反工委很快就派了一位聯絡員(復旦大學的學生黨員)到了李西開師部。十分可惜的是,我軍發起渡江作戰時,上海局因未接到中央通知,策反工委未能及時告知李西開和聯絡員,4月21日解放軍發起渡江前一天清晨就解放了浦口,并立即占領了李西開師部指揮所。李西開和他的部下一槍未放毫不抵抗就繳械投降,和聯絡員一起當了俘虜。后來經策反工委和李正文證明,李西開師長才作為起義人員對待,這是后話。
金聲和游俠在同李正文聯系上以后的幾個月內,兩人經常帶著有關的重要情報,從南京到上海約定地點和李見面,這些情報都經由他們兩人作過精心整理和分析,詳細而具體地把蔣介石整個海軍的行動計劃和作戰部署,特別是沿海和沿長江的布防計劃,包括炮臺位置及其兵力、火力配備情況,還有海軍部所掌握的其他兵種,如陸軍、空軍的調動計劃和作戰部署等都一一列出,有的還用地圖和圖解形式標出來。這些情報立即由上海黨派人送往蘇北解放軍總指揮部。張執一當時對李正文說:他們這些情報非常重要和寶貴,是萬兩黃金也買不到的;特別是他們提供的蔣軍沿長江的炮臺位置和兵力、火力部署情報,對解放軍渡江作戰的勝利,將起到重大作用。
張執一通過李正文、段伯宇聯系的賈亦斌、段仲宇、劉農唆、王海嶠、金聲、游俠這些原國民黨的進步愛國將領,他們為人民解放事業做出的貢獻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