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討憲政時,繞不開兩個關鍵詞:“公權”與“私權”。公權,原本是授予之權、委托之權,是為保護私權而存在、而具有合法性的;私權,則是“本權”,即天賦之權,如生命權、健康權、名譽權、自由權、財產權等,它們中的許多權利與生俱來,或通過后天努力所得,它們理應得到公權保護。公權雖是授予之權,但它因為有強大的國家機器做后盾,從來就是一種強勢之權,且有自然膨脹的屬性。而私權是弱權,它被侵害的可能性時時存在。因此公權需要限制、抑制,私權需要保障,被侵害后需要救濟。盡管公權與私權相互依存卻又是一對矛盾體,但在憲政的框架內,在公正的社會里,公權和私權應獲得一種平衡狀態。然而,當公權與私權發生激烈的矛盾沖突甚至處于對峙狀態,當公權無界,甚至當私權的萎縮、受限制和被踐踏的根源竟是公權的擴張、延伸和濫用時,我們就不得不質疑某種公權的正當性并思考公權異化的程度和根源了。
近年來接連發生的一些眾所周知的案例頗能昭示公權、私權的現狀,并從這些近乎畸形的社會現象折射出社會危機的程度。
一、“亡者歸來”之悲
1.關于余祥林案。余祥林,湖北省京山縣雁門口鎮人。1994年1月2日,佘妻張在玉因患精神病走失失蹤,張的家人懷疑張在玉被丈夫殺害。同年4月28日,佘祥林因涉嫌殺人被批捕。自1994年4月11日至4月22日11天的審訊之中,余祥林供出了四種殺害妻子的作案方式。佘被原荊州地區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后因行政區劃變更,佘祥林一案移送京山縣公安局,經京山縣人民法院和荊門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1998年9月22日,佘祥林被判處15年有期徒刑。2005年3月28日,佘妻張在玉突然從山東回到京山。4月13日,京山縣人民法院經重新開庭審理,宣判已服刑11年的佘祥林無罪。2005年9月2日余祥林領取70余萬元國家賠償。
2.關于趙作海案。1998年2月15日,河南省商丘市柘城縣老王集鄉趙樓村趙振海的侄子趙作亮到公安機關報案,其叔父趙振海于1997年10月30日離家后已失蹤4個多月,懷疑被同村的趙作海殺害。1999年5月8日,趙樓村在挖井時發現一具高度腐爛的無頭、膝關節以下缺失的無名尸體,公安機關遂把趙作海作為重大嫌疑人于5月9日刑拘。1999年5月10日至6月18日,趙作海做了9次有罪供述。2002年12月5日商丘中院做出一審判決,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被告人趙作海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省法院經復核,核準商丘中院上述判決。2010年5月9日,在監獄已服刑11年的趙作海,因“被害人”趙振海突然回家,被宣告無罪。2010年5月17日,趙作海領到國家賠償金和困難補助費65萬元。
前有佘祥林,后有趙作海,兩案皆因“亡者歸來”而洗冤,一再印證中國司法存在昏暗現象。趙作海案披露后,網上迅速流傳了一個根據《愛情買賣》的曲調制作的歪唱版的視頻,題為“趙作海之歌”:《亡者歸來》。歌詞調侃中透著悲涼:比竇娥悲哀,數我趙作海/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比余祥林衰,誰背了良心債/就算賠我再多金錢也再買不回來/當初我沒把人害,沒害就沒害,你們非要用枷鎖把我關起來/罪名不是我想甩,想甩就能甩/讓我坦白、讓我交代、把黑說成白,牢獄十一載、頭發也變白,妻離子散家園破敗悲從心頭來/……折磨不是我想甩、想甩就能甩/死人復活、亡者歸來、洗刷我清白,狠心把我來傷害、你們很自在/無憑無據把我踩、大牢讓我待……
“亡者歸來”悲在何處?一悲“亡者”未亡且完好,竟有殺人犯;二悲完全無辜卻能多次自供可能承擔極刑的殺人罪,可見刑訊之兇而無忌;三悲“犯罪嫌疑人”曾供出四種殺人方式,竟可使案件順利過關;四悲公檢法各司其職政法委督辦指導四家聯手鑄錯案;五悲蒙冤人四處上訪(余祥林家人堅信佘祥林不會干出殺妻之事,佘弟佘鎖林不斷尋找各方面的證據材料到有關部門上訪卻因上訪于1995年5月4日被京山縣公安局關了41天,被放出時還被警告:出去后再上訪再把你逮進來;佘母楊五香因四處張貼尋“死者”張在玉的啟事和上訪,1995年5月6日也被抓,并在京山縣公安局看守所被關了9個半月,后因時近年關被交保800元贖人,出來后3月即去世)無訴處,非得“亡者”復活案方翻;六悲不管“亡者歸來”還是真兇浮現,有眾多冤案昭雪無一不依賴于司法制度以外的偶然因素;七悲冤獄賠償由納稅人買單,各級責任方無一站出來向公眾道歉……
二、冤案知多少
如果泱泱大國里只有一個佘祥林一個趙作海蒙冤也勉強還可以說是個案,但事實上冤案之發生絕非偶然。讓我們看看這支蒙冤群體里究竟有多少冤民無辜受難:湖南滕興善“殺人碎尸”槍決16年后被宣告無罪;湖北黃愛斌因“故意殺人”被判處死刑羈押4年后獲釋;吉林孫邵華“殺死3人后點火焚尸”服刑11年后無罪釋放;河北徐計彬“強奸”蒙冤15年后被宣判無罪;河南郝金安“搶劫殺人”被判死緩10年后被宣判無罪;海南黃亞全、黃圣育因“搶劫罪”蒙冤10年被宣判無罪;黑龍江史延生因“搶劫殺人”一家7口蒙冤5年后被宣判無罪;山東陳世江“故意殺人”蒙冤8年后被宣告無罪;廣西覃俊虎、蘭永奎因“搶劫殺人”被羈押4年后被無罪釋放;重慶童立民因“奸殺小保姆后碎尸”被判死緩4年后被無罪釋放;陜西高進發因“奸殺幼女”被判死緩3年后被無罪釋放;四川李杰等4人因“故意殺人”蒙冤8年后被宣判無罪;黑龍江楊云忠“故意殺人”蒙冤7年被宣判無罪;云南孫萬剛“奸殺分尸”被判死緩8年后被宣判無罪……
以上錯案中絕大多數都是定為“殺人案”中的濫判無辜!
此外,更有法律界高層人士編選了一本《20世紀末平反冤假錯案案例紀實》。作者劉斌從300余宗經過司法審判程序造成的各類冤假錯案中選取60余宗予以剖析,案中主人公都是平民百姓。該書完全紀實,忠實地記錄了一個個草民為了生命尊嚴不被踐踏,為了獲得生存的權利所進行的抗爭、所經歷的苦難和無辜承受的冤獄之災,令人讀罷唏噓不已、感慨萬千。該書編者劉斌引用培根的一句名言說:“‘一次不公正的判決,其惡果相當于十次犯罪’。他說的還只是‘不公正的判決’,那么一起純粹的冤假錯案其社會惡果就更是不言而喻了。”其實培根還說過一句話:十次犯罪只是污染了一段水流,一次不公正的判決卻污染了河水的源頭。且看現實,不公正的判決已經遠不是一次兩次了。河水的源頭早已被污染,且不斷有冤假錯案出現刷新著冤案記錄,河水亦愈加渾濁。
更值得深思的是,見諸媒體的冤假錯案不管錯得何其離奇,蒙冤者承受了多少磨難,不幸中萬幸的是被冤者終究討回了清白(當然,也有蒙冤者雖幸被洗冤,但早已成冤魂苦鬼,無緣獲知一絲安慰了),而仍在洗冤艱途中煎熬、奔波的蒙冤者究竟有多少呢,恐怕誰也說不清。因為不是每一個“亡者”都能歸來,更不是每一宗錯案都能得到昭雪的。
比如廣西的王子發9年前身陷一樁命案,如今真兇覃漢寶已自首三年,被錯判“殺人犯”的他至今卻仍在蹲大牢。王子發與殺人案中的被殺者吳宗謀原本都是被害人,王子發也被捅了數十刀,他只是幸運地未被捅到要害而幸存。但當他奪過殺人者的兇器并報案時,則被疑為殺人犯且終而被判死緩。覃漢寶自從犯下殺人罪并讓另一受害者承擔罪名后,寢食難安,新出生的兒子僅存活6天就夭折也被其認為遭到了老天報應,心理負擔愈重,于是在后來又犯搶劫罪服刑期間良心發現,坦白了自己的罪行。盡管覃漢寶的交代把王子發的犯罪證據全部推翻,但因覃漢寶殺人案要經過一系列程序,真兇未判前,替罪羊王子發就只能先替著,致使真兇浮現3年至今仍無結果。
正可謂錯判容易糾正難。真兇浮現糾錯尚且如此之難,那些真兇隱藏著或其他蒙冤者的冤案呢?糾錯難度可想而知。
三、錯案頻仍的前轍后鑒
中國是一個古老的國家,從有文字記載的夏朝算起至今已有4000多年的歷史,號稱五千年文明古國。但從1949年共產黨執政之后的中國則稱為“新中國”,新中國之“新”應該有更多更新改善之處,應該有更多公正、更多祥和、更少丑惡。然而,60年的歷史里,前30年是人治造成的成批量的冤假錯案:包括1955年震驚全國的涉及2100多人的“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包括1957年用“陽謀”引出的55萬余“右派”案;包括1959年對彭德懷“反革命集團”的批判;包括“文革”中對劉少奇、賀龍、陶鑄、羅瑞卿等一大批國家及省市各級領導人的批判與迫害(據統計,“文革”前全國共有副省長、副部長以上干部1253人,“文革”中受到沖擊的有1011人,占81%);包括對林昭、張志新、遇羅克等一大批敢于追求真理、堅持真理的志士仁人的迫害與殺戮。從1978年至1982年底,在全國大規模的平反冤假錯案中,據不完全統計,此間,經中央批準平反的影響較大的冤假錯案有30多件,全國共平反了300多萬名干部的冤假錯案,因這些冤案無辜受株連的干部和群眾更是數以千萬計。
改革開放后的30年,情況發生了重大變化,平反了冤假錯案,國家重心從斗爭、破壞轉變為建設,國家治理方略也從人治向法治漸變。但在此艱難的嬗變過程中,由執法過程產生的錯案仍層出不窮,且有些案件觸目驚心,給年輕的共和國仍持續不斷地抹黑,使國民對法制的信心不斷流失。
四、錯案不絕之啟示
探析60年來兩類錯案發生的根源,蓋因公權過于強悍,私權過于弱小。我們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始即未夯實搭建起一個成熟的公民社會的根基,公民權利的保障從未作為一國之要務予以確立,公權高于私權,公產高于私產,個體生命不敵公共財產,這種扭曲的理念不斷被灌輸的結果便是,公權不斷膨脹,私權不斷被矮化,公權對私權的侵襲前30年隨時發生,后30年時有發生。而權利觀念的覺醒和被關注只是近年的事。
一切都積習太久。當公權過于龐大時,握有公權者則易于無忌,在此政治生態中,小民處于孤立無援的弱勢狀態。比如佘祥林,僅因有精神障礙的妻子走失,并在有人作證曾見過其走失后的妻子的情況下,就被公檢法機關執著地將其以殺妻罪投入大牢,可見執法環境是怎樣的一種堪憂狀況。此類冤案屢屢出現,公民權利何以保障?
而公權何以能無限膨脹?過去,一個最高領導可以把國家玩于股掌之中,斗爭所指,所向披靡,完全無法度可言?,F在已建立了法制,宣示依法治國,可一些執法者卻時而把法度歪曲,以公權之名侵犯私權,使私權無存,公權蒙羞。發生這些悲劇的終極原因是我們未建立權力監督制衡機制,未建立完善的遏錯糾錯機制。我們沒有這種制度基礎,而后來的改革也未能真正觸及制度層面,未從制度層面把公權、私權的體位落差矯正過來。我們始終有一個凌駕于一切之上的權力,這個權力高高在上,在它的旁邊沒有一支平行的獨立力量對其形成有效監督。在這種至上權力的蔭庇下,有些人以公權之名,侵害無辜,危及公民社會安全。任何社會,如果有一個凌駕于一切之上的權力,這個權力是不可能不被濫用的,這是一項鐵律。缺乏有效的監督機制,致使各種濫權行為、侵權行為時有發生,發生了也拒不糾正,只待“亡者歸來”被迫糾正,被迫賠償。且糾錯的程序非常簡單:平反一賠償一追究刑訊逼供者或其他參與鑄錯的個人。
怎樣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些關乎社會公正、公民安全的嚴峻問題呢?怎樣才能使憲法賦予的公民權利神圣起來,使公民活得真正有尊嚴呢?怎樣才能使公權馴服、使平民百姓的腰桿直立起來呢?除了建立真正意義的對公權的監督制衡機制外,還需建立錯案追究問責制。一樁錯案的鑄成,絕不是僅憑一兩個刑訊逼供者就能完成的,其他相關人員、相關部門、相關領導承擔何種責任?均需有法律規范。
權力在陽光下運行,是一個重大的政治課題,而這種愿景的實現是需要條件的。權力本身并不情愿在陽光下運行,需有一支力量迫使它在陽光下運行,即有監督者監督它的運行過程,讓其運行透明,防止公權私用和濫用。公權得到有效限制了,私權始有制度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