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史書很難,其中又以寫去此不太遠的史書尤難。故有“前朝史書后朝修”之說。但是,近日我讀到一本跳出這一窠臼的書,即《茂林悲歌——皖南事變全景掃描》(中央文獻出版社新近出版,以下簡稱《茂林悲歌》)。
在皖南事變70周年之際,出版這本大手筆、高品位的著作,是對事變中的英烈們的最好紀念。讀完這部近500頁的著作,我的印象是:這本書可讀、可信、可思。
所謂“可讀”,是指皖南事變中,國民黨頑固派調集7個師的7萬多重兵,圍剿、追殺奉命北撤的新四軍軍部及其只有6個團的部隊,后者于極其不利的形勢下被迫奮力拼殺、英勇突圍,遭受了重大損失,鑄成震驚中外的“千古奇冤”。此書圍繞這一鏖戰展開,血雨腥風,跌宕起伏,驚心動魄,氣壯山河。因而,有很強的可讀性。
《茂林悲歌》對皖南事變中敵我雙方的描述,可說是居高把握,精心鋪陳,有詳有略,俱顯功力。你看,顧祝同、上官云相蓄謀策劃,調兵遣將,密下戰令,嚴厲督戰,對新四軍“決予進剿、徹底肅清”,活畫出蔣介石的心腹干將、鐵桿反共的反動嘴臉和惡毒用心。處于鐵壁合圍中的新四軍官兵,則浴血奮戰,輾轉突圍,有3000多名指戰員英勇犧牲;而在地方黨組織和群眾的幫助、掩護下,終于有2000多人九死一生成功突圍,充分展現了這支抗日鐵軍的英雄本色。上繞集中營中,4000多名新四軍被俘人員,面對國民黨反動派施行的饑餓、體罰、酷刑,甚至對我女戰士調戲侮辱等,都表現了英勇不屈、大義凜然的氣概。獄中臨時黨支部(小組),還成功地組織了3次越獄暴動。所有這些,《茂林悲歌》都寫得縝密細致、有聲有色、扣人心弦。
所謂“可信”,是說《茂林悲歌》采用的史料比較廣泛、全面、嚴謹、客觀,因而所描述的皖南事變這一重大史實是可信的。有道是:史料是歷史的生命,首先是占有較全面的史料,然后才是采取正確的研究方法,得出合乎史實的結論。《茂林悲歌》就體裁而言,雖不完全是歷史研究論著,但在“全景掃描”中,大凡涉及史料時,也遵循了上述原則。這,就是我說它可信的依據。
《茂林悲歌》圍繞兩條線展開,一是新四軍北撤的具體路線,每一天的行程和遭遇圍剿及突圍的詳細境況;二是國民黨重兵對不足萬人的新四軍機關和部隊進行嚴密合圍,步步為營、務求全殲的一系列戰斗。同時,披露了中共中央的有關電報指令,以及蔣介石直接指揮這一圍剿的兇殘電令、“口諭”。還以事實揭露了蔣在事變中間、爾后,一面在國內外輿論壓力下公開謊稱“已下令撤圍”,一面在背后嚴令顧祝同、上官云相快速“一網打盡,生擒葉(挺)、項(英)”的兩面派嘴臉;在事變尚未完全結束的1月17日,蔣便迫不及待地宣布“撤銷新四軍番號”,赤裸裸地暴露了蔣對新四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猙獰面孔。
那么,上述史實的史料取自何處呢?一方面是來自突圍出來的新四軍老戰士,包括采訪健在的,閱讀已去世的所寫的回憶錄;另一方面是來自國民黨高中級將領的回憶文章以及檔案資料。后者中有時任顧祝同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部少將參謀處長岳星明,時任上官云相第32集團軍總司令部少將參謀處長武之菜,時任第40師少將副師長陳士章,時任第108師648團團長周祖堯等的回憶錄;還有蔣介石日記和臺灣出版的《蔣總統秘錄》中有關皖南事變的內容,等等。
這些史料,雖敘述者的立場、觀點有所不同,有些事例也有一定出入,但基本史實是大致相同的。這樣,正可從正反兩面印證、互為補充,從而增強了《茂林悲歌》的可信度。 所謂“可思”,是指《茂林悲歌》翔實而全面的史料,引發我對一系列問題的思考,明白了不少過去長期縈繞腦海而難以弄清的問題。
我思考、弄清的第一個問題,即蔣介石對這支抗日有功的新四軍為何既令其北撤,又在其撤移中借口“違紀”而“決予”圍剿、殲滅呢?其根本原因是,新四軍的迅猛發展,觸動了蔣介石這個獨裁者的神經。于是,他定下兩手毒計:教你從軍部駐地云嶺徑直渡江北撤——對此“蔣軍高級人員都不約而同地認為是借(日本鬼子)刀殺人”(陳士章語);你若向東繞蘇南再向北撤,我就在皖南集中優勢兵力殲滅你——其實早在1940年10月顧祝同就奉命“擬定了調兵堵擊的計劃”(岳星明語)。皖南事變后不久,毛澤東就尖銳地指出:“國民黨的買辦封建法西斯獨裁政治,成了世界自由民主汪洋大海中一個渺小的孤島,他們懼怕自己‘一個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的法西斯主義有滅頂之災。”(《毛澤東選集》第三卷918頁)這“三個一”中,核心是“一個領袖”。他蔣介石的“一個領袖”的權力、地位是至高無上、不容置喙的。這從實質上講,就是“朕即國家、即黨、即主義”,奉行的是金口玉言,生殺予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無毒不丈夫。這樣看,蔣介石置日本鬼子侵占我大量城市、土地于不顧,而從皖蘇浙贛四省調集原擬抗日的軍隊急赴皖南,蓄謀發動皖南事變的隱秘玄機,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問題是,蔣介石既然這樣崇尚權力,樹立其領袖的絕對權威,那么他在以往和后來的戰爭中為何老打敗仗呢?答案只有一個,就是他是出于一己私利和代表買辦封建集團的利益,而與廣大人民群眾利益相對立。而共產黨領導的新四軍等部隊則與其完全相反。從此書中可以看到,在新四軍撤離云嶺時,那種軍民難分難舍的魚水情,還有突圍出來的人員所談路途中許多群眾不避艱險,在吃、穿、住、行等方面給予的幫助、解救,是何等生動,何等感人啊!有鑒于此,才形成在蔣喜形于色地大談“制裁”新四軍勝利、撤銷其番號,對他的有關將領、部隊論功行賞的喧囂聲中,中共中央公開獨自宣布重新組建新四軍軍部,任命新的軍領導人,而且很快新四軍有了新的發展,成為一支更強大的抗日隊伍。抗戰勝利后,由新四軍、八路軍等部隊組建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以摧枯拉朽之勢把蔣所統帥的數百萬軍隊打得節節敗退,很快逃到臺灣孤島去了。
《茂林悲歌》讓我再思考的是關于人性、道德的問題。蔣介石為實現其獨裁政治的野心,密謀調兵妄圖將新四軍9000多人圍剿堵擊、趕盡殺絕。我認為,這實際上是蔣介石對共產黨軍隊的一次動態大屠殺。這反映在涇縣茂林一帶,以及隨后的上饒集中營。對許多新四軍中高級指揮員直至戰士,不經任何法庭審訊、判決,就肆意槍殺、活埋,動用酷刑,有的被折磨至死,等等,無所不用其極。這里無視國際公約,根本沒有民主、自由、法制,只有瘋狂殺戮、道德淪喪、滅絕人性。
書中有一細節,即趕修上饒至重慶的載波電話工程。過去,兩地聯系多用電報,電話須經泰和、贛州、衡陽、桂林、貴陽等處接轉,既慢又不清楚,還易泄密。從1940年秋,顧祝同就嚴令有關領導人十萬火急地限期修建兩地間的保密載波電話線,要求每周兩次匯報進度,并以“完不成任務要殺頭”相威逼。結果,在12月中旬提前完工。自此,“顧祝同多在夜間從家里同蔣介石直接通話”(顧的隨從副官徐延輝語)。
由此,我們更有理由斷定,皖南事變這一慘烈悲劇,完全是蔣介石一手操縱、導演的。蔣在大會上自我標榜對新四軍一向是“隱惡揚善的大家長”,暗底下又指令屬下對其大開殺戒。這兩者一明一暗,一善一惡,兩面一心,相輔相成,都是蔣法西斯獨裁政治的專利,他沒有也沒想通過民主、法制的任何程序。這使我想到近期引起我國思想界重視的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的一句名言:“權力趨向腐敗,絕對權力絕對腐敗。”回頭再看蔣的絕對權力——獨裁政治,必然是絕對腐敗。而這種毫無人性、違背道德的“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腐敗政權怎能不激起廣大群眾的反對和討伐,又怎能不很快走向垮臺呢!
《茂林悲歌》讓我思考的第三個問題是,皖南事變遭受這么大損失,固然是蔣介石的罪惡陰謀所致,但中共中央和新四軍是否也有值得總結的教訓呢?恕我不揣冒昧,認為還是有幾點值得商榷。首先是中央對當時國共關系的嚴重形勢估計不足。毛澤東雖講到“我們應估計到最困難最危險最黑暗的可能性”,但又說:只要蔣介石未與日本妥協,大舉“剿共”是不可能的;因此,中央確定在皖南取讓步政策(新四軍軍部和皖南部隊北移江北)。這一指導思想,不僅影響中央,也影響了新四軍。
再就是中共中央對新四軍正副軍職的配備上,盡管有當時復雜背景的原因,可后來實踐證明是不妥的。軍長葉挺,是北伐名將,八一南昌起義的領導人之一,可這時已為非黨;副軍長項英,同時是中共中央東南分局書記、中央軍革委新四軍分會書記(軍政委),又是1928年六大選出的中央政治局常委,還在主力紅軍長征后,曾任中共中央江西分局書記,領導留下紅軍堅持三年游擊戰爭,新四軍便是以這批紅軍為骨干而組成、發展起來的。這樣的軍主要領導人格局,與共產黨其他部隊明顯不同。加之,葉多次長時間外出。約有一半時間不在軍部,更形成以項為主要領導。據李一氓(新四軍秘書長)說,開始有段時間中央來的電報提到葉軍長名字的次數也較少;1940年春中央有一電報,要項英直接負責指揮皖南斗爭,鞏固現有陣地。
以上兩點,又演化出在北撤路線和星潭鎮突圍決策中的矛盾和問題。在這兩方面,項、葉都發生過意見分歧。結果是前者的意見占了上風。
皖南事變后,有一種看法:如果早在11月份直接渡江,是可以過去的;或者不優柔寡斷,下大決心,早走兩三天,即使走“迂回線”,也許就能沖過去,因國民黨軍隊也只比我軍早到一兩天(李一氓語)。還有一種看法:如果軍分會不在百戶坑開那個長達7小時的爭論突圍方向會議(后決定原路撤回),因我新三團已打進星潭鎮大街,只要增援部隊繼續打下去,就能從旌德縣沖出重圍(軍參謀處作戰科副科長葉超語)。這些意見,我看是有道理的。
感謝安徽省新四軍歷史研究會,組織了一個既能提綱挈領,又能妙筆生花的寫作班子,為我們編著出了這部好書。這是利在當代,功在千秋的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