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一代”和“紅巖一代”的心路歷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國統區參加革命的知識青年，現在多人已辭世，活著的都是耄耋之年，正在走完歷史舞臺的最后幾步。那么，現在來談論他們當年參加革命的價值，還有什么意義?

正確地看待歷史，是解讀現在、面向未來的鑰匙。

有些論者把那些知識青年稱作“延安一代”和“紅巖一代”。這是不確切的稱呼，為了敘述的方便，姑且借用之。所謂“延安一代”，大約是指“一二·九”運動后奔向延安的那批知識青年，不包括經歷長征的紅軍和此前到延安的老共產黨員、左翼人士。所謂“紅巖一代”(“解放一代”)，大約是上個世紀40年代，在中共南方局(重慶紅巖村是其駐地)指導下參加愛國民主運動的那一代知識青年。二者有共同性，都投向共產黨，都參加抗日救亡和反對國民黨獨裁統治的革命斗爭。但也有不同特點。去延安的青年，開始的出發點是參加抗日斗爭，并懷有“延安是自由民主的圣地”的向往。他們在延安學習了些馬列主義，經歷了整風和搶救運動，有較強的組織性紀律性；接受了“改造”，其中一些人不同程度地成為黨的“馴服工具”。而“紅巖一代”沒有那種經歷，保有較多的自由民主思想，除少數外，對馬列主義所知較少，他們生活在國民黨政權的黑暗統治下，不但有抗日救亡的強烈要求，還具有更鮮明的反對國民黨獨裁統治的色彩。他們構成了中共地下黨及其周圍的進步組織的主體。這兩個“一代”，并非截然劃分。參加“一二·九”運動的許多進步青年，也有留在國統區的，特別是在“皖南事變”后，去延安之路被封鎖，只能在中共南方局領導下繼續從事革命活動；去延安的，也有又被派回到國統區，成為地下黨。反之，在國統區參加地下黨及其領導的秘密組織的，也有的后來到了延安。

我不曾到過延安，不能對所謂“延安一代”做恰當的評述。“一二·九”運動時，我還是小學生，什么都不懂，在老師的帶領下參加了抗日救亡、反對“華北自治”的游行示威。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百年來中國貧弱，國難頻仍，受列強欺凌的歷史。“七七事變”后，大片國土淪喪，大批學生輾轉流亡。這些流亡學生(我也在其中)，和在“大后方”讀書的青年，都滿懷抗日救國的激情，尋找救國之路。在學校讀書期間，他們不滿足于課本上的知識，讀了許多課外書，從魯迅、茅盾、巴金到高爾基、托爾斯泰、奧斯托洛夫斯基那不只是汲取文學的營養，更是探求中國貧弱之源，救國之路。正是那個時代，各種救國濟世學說，包括民主主義、馬克思主義(社會民主主義、共產主義)等等，已經在中國某些先進的知識分子當中傳播了。知識界還有教育救國論、實業救國論等等。為了救國，青年學子們開始從文學的殿堂走進社會科學之門。進步青年還組織了各種讀書會。《大眾哲學》、《社會發展簡史》之類的左翼通俗讀物，也進入他們的視野。當時，有地下黨的存在，但是學生們的絕大多數并不知道。

他們這種抗日救亡、追求自由民主的“青春熱情”是彌足珍貴的。他們面對國破家亡，專制與腐敗的現實，沒有一點激情、沒有任何理想，是不可想象的。他們中的先進分子，以憂國憂民為榮，以改變現實為己任。他們的理想，是建立一個獨立的(不受外國欺凌)、自由民主的(不受專制壓迫)、和平團結的、繁榮富強的中國。這種時代的理想，只能說是對改變黑暗現實的期盼，實質上，不過是真實樸素的愛國主義、民主主義傾向。它并非是虛幻的空想，也說不上是對某種學說的膜拜。

他們這種理想，和中共當時所倡導的新民主主義，也就是中共的最低綱領，是吻合的、相容的。當時他們沒有其他道路可供選擇(包括標榜中間立場的民主黨派、有影響的文化界藝術界人士，也作了這種選擇)。他們這種理想，最終使他們做出參加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選擇，其中的先進分子加入了共產黨，成為地下工作者。

為了改變現實而采取行動，也可以叫做“革命”。革命并非都是暴力行動。到延安和其他根據地的青年參加了抗日戰爭以及以后的解放戰爭，是革命行動；在國統區讀書的青年們，在先進分子的帶動下，進行抗日救亡工作，從事愛國民主運動，也是革命行動。他們演街頭活報劇、出版壁報，舉行時事討論會；進而呼吁停止內戰、和平建國，成立民主聯合政府，反對專制獨裁等等。他們的愛國民主行動遭到阻止或鎮壓，就上街游行示威。這些行動喚醒了民眾的覺悟，堅定了戰勝日本帝國的信心，揭露和孤立了反動的專制統治者，形成了與解放戰場相配合的第二條戰線，為新中國的奠基做出不可或缺的、重要的貢獻。這“兩個一代”無疑都是真誠的革命者。

他們為理想而奮斗，甚至犧牲一切，有的還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們并不都像某些文學作品和宣傳家們所形容的那樣對共產主義學說有深刻的理解和執著的信仰。當時，他們絕大多數不曾讀過馬克思主義的原著，不知道共產主義學說的具體內容。如果說在抗戰初期國共合作時，左翼書籍還能在一定范圍內傳播，到“皖南事變”之后的20世紀40年代，宣傳共產主義的書和各種左翼讀物都在嚴禁之列，買不到、看不到，課堂上老師們也不準講。誰個持有或者讀這些書，若被發現是要坐牢，甚至殺頭的。在學校里，國民黨派去的特務嚴密監視著學生的言行。從那一代知識青年走過的道路看，他們追隨共產黨，并非是先被灌輸了馬列主義的理論，之后才參加革命，而是要求變革現實的熱情和理想，促使他們探尋救國圖強之路，他們從一些社會科學的通俗讀物去試解社會現象，從斯諾的《西行漫記》等讀物來偷窺延安的共產黨，從《新民主主義論》、《論聯合政府》之類的小冊子和在重慶出版的《新華日報》，來認知共產黨的現行政策。他們親歷的現實和艱難探索的結果，接受并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這是他們合乎邏輯的選擇，也是唯一的選擇。

他們大量讀馬列主義的書，多是1949年以后的事。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著作，多是在1949年以后作為學習任務或“思想改造”過程中才讀了一些，而且也不是真正讀懂了的。此前，在國統區的進步青年心目中，蘇聯不過是一個美好的幻影，“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他們知道斯大林的暴政，是1956年蘇共20大以后才揭露出來的；普列漢諾夫批判列寧暴力主義、主張社會民主主義的政治遺言，以及馬克思、恩格斯對他們早年的共產主義學說的修正，都是在20世紀90年代或者更晚些時候，才見諸于中國學界。蘇聯社會主義的失敗，是20世紀末才得以驗證的。而且這些歷史的真實，長期以來是被封閉的。正因為此，直到本世紀初讀到謝韜《民主社會主義模式與中國前途》這樣的宏文，才使許多人有醍醐灌頂之感。當這些真相大白于世時，那一代知識分子已是耄耋之年。同樣，那一代青年曾把中共的解放區看做“自由民主的天堂”，對中國共產黨關于和平建國、實行自由民主，建立聯合政府、反對一黨專政等諾言是深信不疑的(事實上黨的領導高層中也確實不乏認真奉行這些政策的智者)。他們對中國共產黨的無產階級全面專政的認識，也只是在黨取得政權以后，而不是以前；是在親歷了歷次政治運動之后，中國高度集中的政治體制下的老百姓遭受了許多苦難之后，而不是這一切發生以前。而這時，他們已經垂垂老矣。

現在，了解了蘇聯和中國高度集中的政治體制的后果的人們，回頭來說那一代青年人是“愚昧無知”，也不為過。但是，那些青年們對無從接觸到的東西所表現的“無知”，對后來才發生或被驗證的東西不能“預見”，是時代的局限。如果把今天對真相洞如觀火的賢者們，放到那個封閉的時代，恐怕也會做出和那一代人同樣的選擇。

這是時代的“錯位”。有了時代的錯位，才發生對那一代知識分子的評價的“錯位”。因此，我和我們那一代許多老友們對參加當時的愛國民主運動，參加共產黨，采取“無悔”的態度。抗日救亡、反對獨裁統治，沒有錯，不需悔；而且那是他們的可貴的“真”，是他們人生起跑時的“那一頭的真”，是為救國圖強的知識分子的真誠的革命行為。他們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但是不圖名位、不圖私利。在和江竹筠先后犧牲在渣滓洞的烈士們中，有我們的同學和戰友，很難說他們都是為“虛幻的共產學說”而赴刑就義的。

不幸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不久，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進程中斷，出現了個人迷信的年代，個人獨斷的年代。眾多的黨員們(包括我在內)成為“迷失的一群”。特別是許多執著于民主自由的知識分子，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被折騰，遭受殘酷的迫害和折磨，以至人性被異化和扭曲，成為盲目的崇拜者、“馴服工具”。其中既有在政治暴力下違心的順從，也有在神明的光環下承認思想要改造的自慚。這不止是知識分子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

除了個別先知者外，大多數人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才開始對這場悲劇進行反思。從個別人個別事件的反思、局部的反思，逐漸發展成為大規模的、全局的反思。從十年文革追溯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從取得政權之時追溯到延安時代、紅軍時代，從中國黨到蘇聯黨，從毛澤東到列寧、斯大林，這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大量的親歷者們的追述和回憶，改革開放以來海內外提供的官方和民間史料，不僅為這些反思提供了最豐富的實證，而且使這些反思升華為科學的結論，其中一條重要的結論是，暴力革命及其后的階級專政、領袖專政，是錯誤理論和政策的核心。他們得出的廣泛的共識，是回歸到自由民主平等人權等普世價值，走民主社會主義之路，憲政之路。他們執著的是馬克思、恩格斯的個人自由、人道主義精神和資本主義將和平進入社會主義等正確的判斷，以及他們晚年對早期所主張的暴力革命理論的修正。參與這場反思的，主要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群體；起著領導作用的是李銳、李慎之、胡績偉、李普、謝韜等一大批老共產黨員。在這場反思中，原來為抗日救亡、追求民主自由、反對獨裁專制而奮斗的那批知識分子，也就是被稱為“延安一代”、“紅巖一代”的一些人，從迷失中找回真實的自己；有條件的，又在為爭取自由民主而吶喊了。這是他們征途末端的“另一頭的真”。盡管他們無權無勢，人微言輕，而且正在謝幕人生，在整個政治改革和倫理重塑的歷史進程中，不過是長途接力中的一代接力棒。但這是無可代替的一棒。因為他們所經歷的大半個世紀，是中華民族百年史中最復雜、最多難、最豐富的一段。他們從血和淚中反思，總結出的經驗教訓，是可貴的，是中華民族不可或缺的史鑒。沒有這些苦難歷史的回憶、記述、反思，探索，人們將忘記歷史；過去走過的彎路、痛苦和災難，就可能重復。有些人不總是要人們淡忘歷史、把記述那段歷史的文字列為“敏感禁區”嗎?而走向謝幕的那一代知識分子，卻不計個人得失，頂住壓力，勇敢地講出些真話。他們，這些被稱作“兩頭真”的人，正在真誠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別人所不能做的事。

這就是探索這段歷史的真實價值。

(作者為新華社原副總編)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