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末到1965年初,毛澤東關于文藝工作的兩個批示下達了。批示嚴厲指責文化部是“帝王將相部、才子佳人部”是“被古人死人統治著,已經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緣。”問題如此嚴重,中宣部急忙派出了以周揚、劉白羽為領導的工作組進駐文化部,展開了一場整風運動。運動首當其沖的是主持全面工作的齊燕銘和主管電影工作的夏衍、陳荒煤。電影方面的陣式先頭已經擺開。指夏衍為電影界的“祖師爺”、“老頭子”,陳荒煤是修正主義文藝黑線的急先鋒。《早春二月》、《北國江南》是代表性的毒草片。戲劇方面最先提出批判的一出是所謂鬼戲《李慧娘》,另一出就是《謝瑤環》。
《謝瑤環》是田漢先生根據碗碗腔《女巡按》改編的新編歷史劇目,說的是唐朝女官謝瑤環奉旨巡使江南,因主持正義為民請命,得罪了酷吏來俊臣、權貴武則天的侄兒武三思,遭對手陷害造成冤獄,寧死不屈的故事。不知哪位仁兄,出于何種目的,向工作組提出了一個建議,說《謝瑤環》是新編歷史劇目,看過的人并不普遍,再加上這出戲影射現實的手法曲折隱蔽,所以應組織大家再看一遍這出戲。演出應是炮制毒草的原班人馬,原原本本原汁原味,不得有任何修改。說非如此,不足以表現毒草炮制者的悔改誠意,不足以推動廣大群眾對毒草戲批判的深入。
建議當即被工作組接受了,很快就組織了這場演出。地點選在東單青年藝術劇院劇場,觀眾是文化部機關全體干部。彼時本人在電影局工作,正為《北國江南》遭康生點名批判弄得焦頭爛額,好在跟戲劇隔行可以不參加正面批判,但大流是要跟隨的。文化部坐落在朝內大街面對著菜市場的一座灰樓里。從文化部到東單騎自行車或乘公交車不過20分鐘的路程。那天給我留下的印象是誰都不說話。路上不說話,進入劇場也不說話,劇場里,往日演出前的喧鬧嘈雜、交頭接耳的氣氛不見了,大家都默默地坐著。過了一會兒齊燕銘來了,他是主管戲劇藝術的部長,是被批判的主要對象。那天他仍戴著一副黑邊眼鏡,就坐在我前面幾排。沒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亢不卑跟平常沒有什么兩樣。
鑼鼓聲起,大幕拉開,演出開始了。
應當怎樣來形容這場特殊的演出呢?說它空前絕后,絕無僅有,怕是合適的。我推想,自從人間有戲劇,古今中外,各類演出年年歲歲,日日月月沒有中斷過。但像這樣的為批判而演出,把一出戲的演出和糾正文藝方向、鞏固國家政權聯系起來的,實在聞所未聞。
那天,田漢并未到場,雖有田漢、齊燕銘在前頭頂著,最難受的還是演員。我們都知道演員演戲,首先講究要入戲,要有真情實感。可是那時候演員們一個個都已被弄得灰頭土臉,又都知道下了臺以后等待著他們的是不講情面的批判,哪里還有精氣神來塑造舞臺形象呢?那么,可否采取敷衍馬虎的態度呢?誰敢?在“乃武升天,斯文掃地”的大環境下,果真敢那樣做,演員們的罪行恐怕就要從炮制毒草升格為公然對抗革命路線的現行問題了。于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絕對是一場既平淡寡味,毫無激情,又有板有眼,一絲不茍的一場演出。不管時間過了多久,我永遠也忘不了杜近芳先生臉上流露出的那無助、無告、無奈的神情和黯然的目光,像待援的孩童、待屠的羔羊。
演出結束了,大幕徐徐落下,沒有掌聲、沒有喝彩、沒有謝幕,唯一的聲音是觀眾起身時坐椅發的聲響。似乎一切又歸于平靜。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在文化部機關里,又掀起了一場戲外戲的高潮。這回戲的主角是齊燕銘。一夜之間在文化部機關和五號大院鋪天蓋地貼滿了大字報。大字報的主題是《質問齊燕銘你要干什么?》,讓《齊燕銘回答對謝瑤環是批判還是欣賞?》據大字報揭發,昨天看戲時齊燕銘的表情是:眼半睜、頭微晃、口若張、手擊節,全神貫注、無限欣賞。充分說明齊燕銘批判是假,欣賞是真,是明目張膽地為黑線張目,對抗兩個批示。
這個揭發批判給齊燕銘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作為當事人,他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他選擇了沉默。試想,假如承認有此事,那好,緊接著你就要回答為什么?回答目的何在?可是在當時那個大環境下,實事求是,平等討論的條件已蕩然無存,面對已被發動的狂熱群眾,這樣的問題,誰能回答得清楚。倘斷然否認此事,事情會更麻煩。難道革命群眾有著雪亮的眼睛,會造謠說謊冤枉你?再者說,這種事齊燕銘本人有把握嗎?這里我們不妨往遠處扯幾句。齊燕銘是蒙族,世居北京,精于國學,抗戰前即任教于北京中國大學,教授文學史、戲曲史和文字學,經過“一二·九”運動的洗禮、抗日戰爭爆發即以大學教授身份投筆從戎,在戰爭年代擔任過許多黨政要職,到文化部之前任總理辦公廳主任。他是京劇藝術的行家里手,參加過評劇《逼上梁山》的編劇和演出,毛澤東為此還專門寫信給他和另一位同志表達祝賀和希望。此外,他還有一付好嗓子,據說反串唱京劇三花臉的角色堪稱一絕。在戲曲改革上,他主張現代戲、新編歷史戲和傳統戲三并舉。這個三并舉方針雖被江青誣稱反對革命樣板戲,卻正好與《謝瑤環》的出現相契合。這樣看來,演出那天,當胡琴聲響起,演唱者又是名家、聽著聽著他一時忘卻了時空條件,流露出某些不合時宜的表情動作而不自覺,也不是不可能的。不是有個詞叫“情不自禁”嘛!
好在那時還處在“文革”預演期,斗爭還不像后來那般的兇殘無禮,刀刀見血,一定要被批斗者承認自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主席的三反分子方肯罷休。因而這場鬧劇折騰了一陣子,也就偃旗息鼓告一段落了。后來,齊燕銘被下放任濟南市副市長,陳荒煤下放任重慶市副市長,夏衍被掛了起來。俟“文革”正式興起文化部這次整風被稱做假整風。
行文至此,這段“文革”中的小插曲本該結束了。我又猛然想起那段時間,我曾多次聽齊燕銘做關于文化工作方針政策方面的報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句口號一再被提到。與眾不同的是齊燕銘口中的百家,一定要讀成bò(“擘”字的音)。“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說時隉條斯理,京腔京韻、字正腔圓,每個字都咬得十分清楚,直達聽眾的耳底。
燕銘同志蒙冤離開這個紛擾的世界已經20多年了。他不論做多大的官,骨子里仍是一介書生,一個有風骨的文化人。他身上流淌著、傳承著中國歷代優秀知識分子的血脈,讓人親近,讓人懷念。
默念著“百家齊放、百家爭鳴”,回憶著他的音容笑貌,我不止一次地笑出了聲,眼睛卻是濕潤的。
(作者為北京電影制片廠原總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