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能在每個月的月初就看到《炎黃春秋》的當月刊物。4月2日,我把目光集中在第4期的《走出秦城的周揚》一文上。當我讀到開頭第一段的第二句時,就發現文中有一個明顯的硬傷。文章說,1966年2、3月柯慶施邀請。
柯慶施1965年4月就病逝了,是不可能邀請的??赂豢赡軈⑴c策劃什么“紀要”。(本刊沒有發現這個錯誤,特此致歉——編者)
接著,讀到第三句“張春橋登門拜訪”周揚時,尤其是讀到第四句“文藝黑線”時,勾起了我的一段甜酸苦辣的回憶。
我差一點誣陷了周揚
那是1976年冬,我懷著“第二次解放”的喜悅心情,參與中共上海市委組織的批判“四人幫”的文字工作。1976年底,帶著上海以及各地揭批張春橋的主要材料,到《紅旗》雜志撰寫《評張春橋的反革命道路》一文。在紅旗雜志社招待所一住就是四、五個月。據說我住的招待所曾經是周揚的家。
在寫批張春橋文章的時候,有位領導同志提供了一個材料:“張春橋是周揚文藝黑線上的人。在1966年周揚過上海時,張春橋私下里去看周揚?!蔽毅铝?。第一,用“文藝黑線”當棍子打人的張春橋,他自己也是“文藝黑線”。第二,這位知情的領導同志怎么不早揭發呢?早揭發,張春橋豈不是早就垮臺了!還有,第三,張春橋的這條罪狀要不要寫到批張的文章里?
毫無疑問,那是一定要寫的。因此,在一稿又一稿中都保留有“張春橋是周揚文藝黑線上的人”。在六七個學者起草初稿時有“張春橋是周揚文藝黑線上的人”的字眼;在只有兩個人駐京修改七稿、八稿時,仍有“張春橋是周揚文藝黑線上的人”句子;不用說,在留下我一個人在京參與定稿時,依然保留有“張春橋是周揚文藝黑線上的人”說法。
1977年5月2日,《從歷史反革命到現行反革命——評張春橋的反革命道路》一文,經當時的中央宣傳小組負責人審定、一位政治局委員批示,馬上要在《紅旗》上刊出,由新華社發稿。領導要求我與兩位《紅旗》編輯(一位是解放軍政治學院的哲學教研室主任,再一位是《思想戰線》的文藝編輯)連夜再斟酌一下,看看還有沒有需要修改的??吹健皬埓簶蚴侵軗P文藝黑線上的人”一句時,三人不約而同地都停住了。因為,“文藝黑線”雖然還沒正式公開平反,但是否定“黑線”的傳言我們都聽到了。再從我們自己的藝術良心上看,“黑線”的說法打擊面也太廣了。于是,三個人決定把“張春橋是周揚文藝黑線上的人”劃掉。當夜向上報告劃掉的事,上面都沒反對。全文便于5月4日向全國播發。
這篇文章的社會影響很大,不僅所有大報一律全文刊登,而且連專區小報也摘要發表。幸虧當時文章作者署名是:中共上海市委大批判組。否則,文中那些轉瞬即逝的提法,我不知會招來多少罵喲!隨著形勢的發展,一個又一個時髦的提法被否定,激發我決心不做一個隨波逐流的寫手,要學會獨立思考。
“軒然大波”中的小波
1983年周揚講異化和人道主義的報告受到了批判。這也就是周密在《走出秦城的周揚》一文中所說的“政治事件”,“軒然大波”。
按統一部署,我認真學習了批周揚的文章,可是,說什么也不敢茍同。盡管批周揚的帶頭人胡喬木同志也曾經是我所崇敬的人,盡管我的導師當過胡喬木的秘書,同我講過胡喬木的很多寫作上的故事,盡管胡喬木1963年秋來我們中共中央華東局政治研究室找資料時,給我留下了文質彬彬的美好印象,我仍然認為胡喬木批周揚批得不對。
胡喬木批周揚的觀點,在當時是主流看法。要正面批評胡喬木的觀點是很難的,況且我也沒那個水平與胡喬木坐而論道。我知道胡喬木批周揚的文章發表前曾征求過不少專家的意見,我也知道有些專家鑒于當時的政治氣候,難以對胡喬木的文章提出尖銳意見,連文中一些知識性技術性的明顯錯誤也不便指出來。于是我寫了篇小雜文,用曲筆批評胡喬木對周揚的批評。
我寫道:“最近,胡喬木同志在文章中把卓別林的國籍搞錯了。這本來也是難免的。誰能記得那么清楚?可是令人費解的是,喬木同志的文章事前送給了那么多專家看,為什么竟沒有一人提出來呢?總不會都沒有發現吧!我看這里可能也有一個‘怕’的問題。大家都不愿提,到頭來還是喬木同志自己出來更正,這豈不增加了麻煩!”
“這些事情雖小,但告訴我們一個問題:要創造一點學術民主的空氣,要培養人們的知識勇氣,不那么容易,還要花很大力氣。沒有一個‘敢’字,什么創新呀,改革呀,都是一紙空文。不敢碰舊,如何創新?不敢改舊,還談什么改革?似乎應該提倡一下為‘敢’字撐腰,敢于堅持真理,敢于修正錯誤?!?見《人民日報》1984年5月28日)
拙文沒有點穴,卻有點名,以致發表后第六天,一位朋友化名在《人民日報》刊出批評我的文章。說我“沒調查”,說我“橫掃”。不知深淺的我,不服氣,立即寫了反批評,大意是:我愿意繼續調查,請協助調查。待我調查后我將再寫。
《人民日報》贊成我的觀點、不同意喬木觀點的同志對我說:“不可能給你發,你想把老頭氣死?!?/p>
我說:“我估計老頭子在收集我的動向。那就請你們發個內參,說:鄧偉志不服氣。他又來稿,被扣下沒發。”
后來,我的日子就開始不順了。不過,較之那“軒然大波”來,我這里是“小波”,是不值一提的“漣漪”。
二十多年后的反思
理論問題同學術問題有聯系,更有嚴格區別。動不動把學術理論問題上升到政治高度,會阻礙學術理論的發展。“政治高度”上去了,理論水平說不定就下來了??此啤吧仙秸胃叨取?,實際上是對政治的褻瀆,是把政治庸俗化。政治標簽到處貼,是“降低”了政治高度,是滑到了“政治低度”。
就是十足的政治問題也不是不可討論的。曾有一陣講,政治問題不可討論,搞得人暈頭轉向;后來又說,政治問題可以討論,讓人心花怒放。殊不知,正確的政治主張無不是討論出來的。討論是交流。交流是互補,是共振。深入地而不是庸庸碌碌地交流,一定會出現交鋒。有交鋒才能有火花,才有突破,才能出新。平等地交流、探索式地交鋒,也一定達到交融,實現水乳般的交融。在水乳交融后,也就在“思想大體統一”以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實踐的豐富,又需要展開新的討論。我不同意現在媒體上“減少矛盾”的說法。矛盾具有普遍性。矛盾是推動事物轉化、進化的動力。問題不在于矛盾多少,而在于能不能及早地發現矛盾,有沒有正視矛盾,會不會妥善地解決矛盾。沒有矛盾還要那么多公務員干什么?沒有社會矛盾,社會怎么發展?沒有政治矛盾,沒有政治討論,就沒有政治學。掩蓋矛盾,回避矛盾,是沒出息的表現。
政治水平與政治地位有關聯,但二者之間決不能劃等號。政治地位是一時的政治水平的標志,但不是永恒的標志。君不見有多少政治家被后人分了早年和晚年,分臺上和臺下。晚年不如早年的有,臺上不如臺下的也有。這不是有意對高位過不去,這是“實踐出真知”的歷史唯物主義原理在壓低“高貴者”,在提升“卑賤者”。因此,在理論討論中,沒有政治地位高下之分。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一票對一票,不需要、也不可以加什么“權重”。經歷過多次政治運動的中國人應當是最懂得這個道理。
(作者系上海大學教授、第十屆全國政協常委)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