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我從武漢大學歷史系畢業以后,被統一分配到中南民族學院歷史系工作。1958年初,即與學院一百多名教職工,下放到湖北省潛江縣周磯國營機械化農場勞動鍛煉。當年普及全國的“三面紅旗”運動,對我們也有波及。有兩件事印象較深。
一是制訂每畝產棉指標。當時有的分場胡吹竟提出畝產皮棉4000斤,在我們大隊引起了激烈的爭論。爭論的結果,比較實事求是的意見占了壓倒的優勢,訂百畝產皮棉80~150斤。大隊部的幾位領導同志想探究一下每畝到底能產多少斤,就種了大約一畝試驗田。按照土、肥、水、種、密、保、工、管“八字憲法”提高密植度,又上了許多豆餅,結果棉桃坐果不佳,收成最差。每畝訂80斤皮棉的基本達到了指標。
第二件事是,全國宣布成立人民公社后不久,幾位農民把家里的幾個柜子、八仙桌之類的家具運到我們的打谷場,聲言多少給幾元錢就可以出賣,不然就可能被別家共產了。我們下放勞動的幾位教工只是遠遠地看了看,沒人答話。我們知道這是當地農民對人民公社還存在誤解。
1958年的8~9月間,學院來人通知說教育要大發展了,學校的人不夠用了,你們下放人員得趕緊收拾回校了。按照學校開的名單,大部分下放人員又回到了學院。
剛回學院,學院各方面工作還十分混亂,學生上課極少。學院領導決定結束這種混亂狀態,積極準備于1959年9月正式開學上課,我也回歷史系上班,擔任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專題課主講。這門課是高校新開的,沒有現成教材,按當時教育革命精神,學校領導決定讓師生一起編寫教材,而且要高、精、尖,理論聯系實際。沒有上過這門課的學生卻要參與編寫該課教材,其難度是可想而知的。我們只好下苦功夫大量研讀馬列主義經典。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研討了現階段國際共產主義在我國進展的狀況。我發現,1953年公布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就有一定的主觀性,跟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必須相一致的學說不怎么符合。生產力發展了,生產關系必然要作必要的變更和調整,但我們則是提前改變生產關系,為生產力的發展開辟發展空間,這就是人們熟知的強調生產關系的反作用。而在改變生產關系的過程中往往又過急,并采取搞運動的方法,使人民勉強接受,不免會產生一定的負面影響。雖然有關方面不斷調整、整頓,但總的來看,還是太快了。到1956年,全國農戶的百分之八十八,都參加了高級社,失去了對土地的所有權和使用權,為農業生產埋下了相當重大的危機。
在我們積極編寫教材并進行教學的時候,武漢的糧食和各種副食品的供應日趨緊張。我們1958年下放期間是放開肚皮吃飯,各個飯量都很大。回校后,嚴格按照定量吃飯,食堂還要扣下一點,以便應付可能的更大困難,經常感到吃不飽,甚至還得了肝腫大和浮腫病。年輕輕的教員有時不得不坐在椅子上講課。我到醫院去看病,總能看到許多乞討者和流民。他們說河南和安徽的農村太可怕了,到處無吃的,到處都有餓死人的。少數人來自湖南。他們竟說在魚米之鄉的洞庭湖沿岸,農民照樣吃不飽飯,照樣在野外找草根之類可以塞飽肚子的東西。這些情況使我深深地思考其原因,但是百思不得其解。
后來,有關信陽事件的文件及相關消息不斷傳來,我才逐漸弄清原委。由于1958年開始實行的大躍進、總路線和人民公社運動,造成了以高指標、浮夸風和共產風為主要標志的“左”傾錯誤的嚴重泛濫,直接造成了嚴重的經濟困難,導致了數千萬人民的非正常死亡。
1959年7~8月間,黨中央在廬山先后舉行了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和黨的八屆八中全會,會議做出了《為保衛黨的總路線,反對右傾機會主義而斗爭的決議》和《關于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這以后,全國的“左”傾社會主義思潮更加洶涌。人民的苦難更加深重了。
據流民們講:食堂幾乎天天喝稀湯,喝的人一個個浮腫得走不了路,干不成活。再不逃就走不出來了。廬山會議后,河南省委書記吳芝圃大力批判右傾機會主義,并大力組織挖糧隊,凡完不成征糧任務的大、小隊干部,就當地主分子斗,當小彭德懷斗。一時打人成風,不打人的干部,不是好干部。據說,嵖牙山被打的大、小隊干部至少有300多人。在廬山會議后至1960年食堂解散前,信陽地區被公安機關逮捕、拘留的上萬人中,約有半數死在拘留所中。當地民謠說:“到處都有閻王殿,只見活人去,不見活人還。”
在我去醫院看病的過程中,一方面看到很多乞討者和流民,另一方面,不斷聽到武漢電臺聲嘶力竭地對秋后算賬派的批判聲。這種批判讓人十分討厭。我就想把自己對國家形勢的思考和對電臺放空炮式批判的看法向系領導反映一下。
有一天,我和我們系的賈青波主任(兼學院黨委的宣傳部長)做了一次長談。我首先對他說:現在武漢電臺幾乎天天都在批判所謂的秋后算賬派,卻不愿認真地面對現實存在的問題及其由來,這不是對黨負責的態度,也不是馬列主義倡導的實事求是的態度,令人氣憤。我不是共產黨員,但我真誠地希望黨能認真地總結這幾年的經驗教訓,以便更快地克服當前的經濟困難,使黨更加正確、更加偉大。賈主任說,你這個出發點和態度是很正確的,還有什么看法,可以更具體的談談。
我說,我下面想談的問題,仍然是武漢電臺提出來的一些問題。
第一,當前的經濟困難是怎么造成的?是天災是人禍?我認為是人禍而非天災。因為據我們所知,近幾年沒有大的旱災或水災,而當前的經濟困難卻具有相當大的普遍性,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老百姓還得同樣的病,這是政策造成的,完全不像過去那樣,東方不亮有西方,黑了南方有北方,可以互相支援、互通有無。現在是到處困難,誰也援助不了誰。
第二,造成當前困難的錯誤性質是什么?我認為不是什么勝利沖昏了頭腦,也不是什么小資產階級狂熱性,而是我們在實踐上執行了一條“左”傾機會主義路線。到處都在講“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這是典型的主觀唯心論,是唯意志論,執行這樣的思想路線,工作必然失敗。
第三、武漢電臺問:1958年的工作,成績是主要的還是錯誤是主要的?我認為,錯誤是主要的。全國到處糧食供應緊張,到處浮腫病流行,不少地方餓死人,世所罕見。怎么能說成績是主要的呢?全民大辦鋼鐵,造成了人力物力的極大浪費,正如白瑞西院長聽說:“一兩金子一兩鐵”,這叫什么成績第一呢?從1959年起已經開始糾錯,我認為糾一分錯,就算有了一分成績。但是看來糾錯十分困難。
與賈主任談到最后,我說:我希望把我的看法,向上級匯報,如果能對改進工作有一點好處,那就是萬幸了。
沒有多久,民院黨委就派人來約我談話。那陣勢十分嚴肅,像是對犯人落實口供一樣。我想了一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總不至于提一點改進工作的意見,就引火燒身吧!于是我就把與賈主任談話內容重說了一遍。“文革”中,民院辦了一個展覽,我當年與賈主任的談話競原原本本地寫在黨委會的記錄本上。
自從我的看法反映到民院黨委以后,先是組織團支部過民主生活會對我進行批判。一些同志說我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對黨政大事說三道四。有一位老點的同志說我像“刀筆吏”。我回答說:“我不像同志們那樣冷靜,我太沖動了,只會說心里話”。
“文革”開始后學院領導借紅衛兵之手將我隔離起來,在我的隔離室里寫有一條這樣的標語“周仰頤是李達的孝子賢孫”。對此,我想了好久都不理解這是什么意思。心想:1957年從武大畢業后,很少見過李達校長,怎么會有這樣一條標語?后來,一位監管同志告訴我:李達在東湖賓館跟毛主席吵了一架,大意是,李達認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的口號不對,是唯心論,跟你老弟的說法十分一致,所以就把你和李達聯系起來。聽了這番解釋,我對李達校長堅持馬克思哲學立場的勇氣充滿了敬佩,也感到自己的看法是能夠經得起歷史的考驗的,思想輕松了許多。
對我的迫害還不止這些。有一次全院開調工資大會。1957年畢業來民院的都調了一級,單單不給我調。當晚我約白瑞西院長在他的辦公室談話。我對白院長說:升一級也只多5-6元錢。我不稀罕這點錢。我不明白的是:對黨和國家的工作提一點意見,為什么就這樣抓住不放?白說:這樣我們才好對王書記(王任重)交代。白又說:你的那些看法是對“三面紅旗”的態度問題、立場問題、不是一般的又紅又專問題,請你明白。我又說:我是學歷史的,我只考慮自己的看法是否符合歷史的真實,其他的就顧及不到了。最后,我借卡斯特羅的一句話作為談話的結束語:“歷史將恕我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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