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和斯大林最初都沒想把對方作為盟友
蘇聯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系是戰后蘇聯共產黨與中國共產黨關系的延續,而蘇共對中共的立場,又是戰后蘇聯對華政策的組成部分。就奪取全國政權而言,中共勝利的起點在抗日戰爭的末期,那時,中國是一個蘇聯與之接壤卻無法納入其勢力范圍的大國。在戰爭期間(特別是1941年以后),盟國對中國的支持和援助主要來自美國,也是羅斯福(F.Roosevelt)在開羅給蔣介石戴上了一頂“四強首腦”之一的桂冠。因此,戰后中美關系的發展前景是令人鼓舞的,甚至在中國共產黨看來,美國也是可以寄予希望的國際力量。
毛澤東曾認為,戰后中尉所能指望得到的大國援助不是來自蘇聯,而是來自美國。因此,他最初為中共選擇國際聯合對象時,曾對美國寄予希望。在1944年夏天與美軍赴延安觀察組的接觸中,毛澤東反復表達了這樣的看法和意愿。7月23日第一次與美國外交官謝偉思(J.Service)見面,毛澤東就不無用意地一再表示:中國共產黨人“首先是中國人”。一個月后,在8月23日的長談中,毛澤東多次詢問謝偉思美國對中共的看法和政策,并主動說,“俄國人在戰爭中遭受了巨大損失,將忙于他們自己的重建工作。我們不指望俄國人幫助”。還說,“中國共產黨的政策不過是主張民主和社會改革”,“甚至最保守的美國實業家在我們的綱領中也找不到任何值得反對的東西”。毛澤東還多次強調,中共必須得到美國的幫助,必須與美國合作;對于美國來說,中共比國民黨更容易合作;中共歡迎美國的民主制度,決不會冒險采取反對美國的政策。當時,毛澤東并不月1日支持與延安接觸的美國駐華大使高斯(c. Gauss)被迫辭職。接替他的新任大使赫爾利(P.Hurley)則完全站在蔣介石一邊,不僅否決了使館年輕官員們提出的一系列主張美國支持中共的政策性建議,而且不久后便將謝偉思調回國內。毛澤東對此感到遺憾、失望和憤怒。于是,中共不得不把目光轉回到莫斯科。1945年4月中共召開七大時,毛澤東頗有些無奈地宣布:“蘇聯,毫無問題是朋友,是中國人民最好的朋友”。
然而,斯大林此時在中國選擇的合作伙伴并不是共產黨,而是國民黨。戰后蘇聯對華方針取決于兩個因素,即蘇聯在遠東的戰略目標和蘇美在亞洲的戰略關系。當時斯大林對遠東的戰略考慮主要有兩點,即把蒙古從中國的版圖中分離出來,形成廣闊的安全地帶;恢復沙皇俄國在中國東北的勢力范圍,以確保蘇聯在太平洋的出海口和不凍港。為了保證實現上述權益,蘇聯在對華政策方面采取了與美國合作的方針,即承認蔣介石在中國的領袖地位,并勸說中共服從國民政府的統一領導。1945年6月《布爾什維克》雜志發表的一篇評論員文章稱:戰后中國必須有一個“由戰時所有民主黨派、團體和組織所加強的國家民主陣線;只有這樣……中國才能成為一支強大的、獨立的和民主的力量”。這個公開發表的言論實際上反映了斯大林多次與美國人談話時表達的立場,也就是他在戰后提倡的“聯合政府”政策。在4~5月間兩次與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的談話中,斯大林稱蔣介石是“無私的”,是“愛國者”,但應在政治上對中共讓步,以求得軍令的統一。斯大林和莫洛托夫(V.Molotov)還表示,不能認為中國共產黨人是真正的共產黨人,蘇聯從來沒有,今后也不會幫助中共。同美國一樣,莫斯科也希望看到一個在蔣介石統治下的民主和統一的中國。為此,斯大林先是與美國取得默契,對中國政府兩面夾擊,軟硬兼施,迫使蔣介石簽訂了城下之盟——《中蘇友好同盟條約》;而后則同時從中國、朝鮮和伊朗撤軍,以取信于美國和國際輿論,并維護在雅爾塔體系內得到保證的實際權益。當然,與此同時,只要蘇聯的上述目標受阻,斯大林也常想到利用中共的力量牽制美蔣。
中共當時似乎并不清楚斯大林的主張。毛澤東在中共七大的最后報告中指出,“國際無產階級長期不援助我們”,因為“沒有國際援助”,就要“學會自力更生”。不過,從意識形態的角度,毛澤東還是相信“國際無產階級的援助一定要來的”。所以,盡管早在6月就聽說了有關中蘇條約的內容,中共并不相信蘇聯會“承認蔣介石是中國唯一的領袖”。然而,斯大林的所作所為終于使毛澤東明白,中共的目標和利益與莫斯科并非完全一致。
蘇聯對華政策多變與中共東北政權的建立
對于延安來說,蘇聯出兵東北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更使毛澤東驚喜的是日本突然宣布無條件投降,這似乎為中共提供了一個與蔣家王朝爭奪天下的天賜良機。毛澤東一度認為,中共的最佳選擇可能是利用蘇聯出兵和日本投降造成的權力真空,控制廣大的原日偽占領區,通過武力的較量奪取中國的半壁河山。8月中旬,中共中央不僅發出了奪取華東、華南地區進軍令,指出:“不怕爆發內戰,而要以勝利的內戰來制止內戰和消滅內戰”,而日,宣布了江蘇、安徽、浙江、湖北省主席和上海、南京市長人選名單。面對突變的形勢,遠在大后方的蔣介石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作為緩兵之計,就在中蘇條約簽字的當天,即8月14日,他電邀毛澤東赴重慶共商國是。20日蔣再次來電催促。但中共不為所動,繼續抓緊進行部署,一方面命令晉綏和晉察冀部隊配合蘇軍奪取華北各大中城市,一方面批準了華中局打算在上海發動武裝起義的報告。
在此關鍵時刻,斯大林又發出了不同聲音。8月20或21日,莫斯科給中共中央發來電報說:中國不能打內戰,否則中華民族就有被毀滅的危險,毛澤東應赴重慶進行和談。在斯大林看來,中共拒不和談而堅持武裝奪權的方針,必將導致遠局勢的緊張,并破壞業已簽訂且為莫斯科得意的中蘇條約及蘇美共同構建的雅爾塔體系,從而給蘇聯在遠東的安全和利益帶來不堪設想的后果。因此,中共必須像戰后法國和意大利共產黨的做法一樣,在蔣介石領導的“聯合政府”的框架內尋求和平與穩定。盡管毛澤東再次執行了斯大林的命令,但他和蔣介石一樣清楚,重慶談判對于國共雙方來說都是權宜之計,最后還是要通過武力決定勝負,而國共最初的較量就在蘇軍占領的東北。
9月中旬蘇軍指揮部與中共中央達成協議,蘇軍撤離中國前,國共軍隊均不得進入東北,已進入沈陽、長春、大連等地的中共部隊須退出蘇軍占領地區。不過,蘇軍代表私下應允,只要中共軍隊不用八路軍名義,不公開與蘇軍接洽,蘇軍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提出希望中共派負責人前往東北,以便隨時聯系,協調行動。后來,由于擔心美國滲透到蘇聯的勢力范圍,斯大林先是支持中共阻撓國民黨軍隊接近和開進東北,繼而又協助中共軍隊接管那里的中心城市和工業重地。然而,就在毛澤東決定以最快速度接收東北全部政權時,由于國際形勢的壓力,11月中下旬莫斯科又改變了主意,不僅突然同意國民黨軍空運進入東北各大城市,命令中共軍隊立即全部撤離,而且告誡中共在重慶的代表,注意減少與蘇聯使館和駐華機構的聯系。在12月的莫斯科外長會議上,美蘇決定同時從中國撤軍。在此情形下,中共不得小像1927年大革命失收后那樣再次轉向農村發展革命根據地,同時也準備與國民黨和解,進入“聯合”政府。斯大林的目的只是保證蘇聯在東北的特殊權益,而中共則是在需要時可以利用的棋子。所以,當蘇聯與國民政府關于東北經濟合作的談判陷入僵局,而蘇軍又不得不撤離的時候,莫斯科又再次打出了中共這張牌。蘇軍在1946年春撤退時給中共留下大批繳獲的日軍武器,并秘密安排中共接管長春、哈爾濱等大城市,還表示蘇聯目前受外交限制不能直接插足東北,希望中共全力堅持東北,使東北問題懸而不決,造成美蔣被動。但此時躊躇滿志的蔣介石已經做好了大舉進攻的準備,中共在東北的生存面臨極大危機。
由于對蘇聯在國共之間左右搖擺的做法感到不滿和疑慮,當赫爾利辭職、馬歇爾(G.Mar-shah)作為美國總統的特使來華調停國共內戰時,中共再次燃起了對美國的希望。1946年1月30日周恩來向馬歇爾轉達了毛澤東的口信。毛認為馬歇爾對停火問題的處理是公平的,中共愿意同美國在公平的基礎上進行合作。周恩來說,中共的長遠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但現在還沒有條件這樣做。在現階段,中國將走民主和科學的道路,向美國學習農業改造和工業化,以建立一個獨立、自由和富強的中國。周恩來還告訴馬歇爾,當有傳聞說毛澤東要去莫斯科休養時,毛認為這一說法很可笑。毛說,如果身體不好,他寧愿去美國,在那里可以學到許多東西。在給杜魯門(H.Truman)總統的電報中,馬歇爾轉述周恩來的話說,中共正在努力引進美國的政治體制。馬歇爾認為,“中國共產黨人具有民族主義的色彩,他們的許多成就都是在民族主義的基礎上取得的”。不過,同1944年相比,此時中共對美國的態度更具策略性的意義,其基本的立場是“中立美國”,“逼美壓蔣”。因而,當馬歇爾不得不放棄調停回國后,中共感覺到美國已經徹底轉變到“扶蔣反共”的立場,并最終采取了敵視美國的態度。放棄了對美國的幻想,又不能相信和依賴蘇聯的支持,面對愈演愈烈的內戰局面,中共不得不破釜沉舟,走上了依靠自己的力量武裝奪取政權的道路。
盡管蘇軍退出了中國東北,但是莫斯科對這一地區的關注絲毫沒有減弱。戰后蘇聯在東亞的根本利益是與東北連在一起的,斯大林可以不管整個中國落入何人之手,但不能不考慮如何保證把東北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那么在很大程度上,蘇聯通向太平洋的出海口就會被切斷,其占領旅大地區的意義也將大打折扣。所以,蘇聯必須控制東北,特別是中國長春鐵路一線。而要達到這個目的,斯大林現在所能依靠的就只有中共的力量了。從蘇聯方面來講,只要中共能夠在東北站住腳,莫斯科的遠東戰略目標就能夠實現。從中共方面來講,建立了鞏固的東北根據地,就是走向全面奪取政權的第一步。于是,這種相互需求的政治考量就構成了蘇聯從東北撤軍后與中共關系的戰略基礎。
中共東北政權的建立和鞏固完全符合蘇聯的戰略和經濟利益,特別是1948年中共在軍事上取得優勢之后,斯大林對東北地區的援助便更加公開和積極。新的中蘇同盟的基礎也由此開始建立。不過,當中共的勝利推到長江北岸并開始走向全國時,斯大林又遇到了一個難題,與中共關系的發展也因此面臨障礙。
斯大林對中共“解放全中國”的
擔心
斯大林對中共東北政權的支持的確為未來的中蘇同盟關系奠定了一塊基石,但是如果中共的勝利僅限于長城以北或長江以北,如果蘇聯對中共的史持和幫助也以此為界限,那么在此基礎上建立的中蘇同盟就只具有地區意義,無論如何也小能與雙方后來實現的聯盟同日而語。毫無疑問,全面的中蘇同盟的建立,是戰后世界歷史和冷戰格局中最具影響力的事件之一。其認識基礎在于,1947年冷戰格局的形成畢竟還只是歐洲的事情,而1950年中蘇同盟條約簽訂,則把冷戰引向了亞洲,由于社會主義陣營在歐亞大陸連成了一片,以美蘇為首的兩大陣營的對抗便從大西洋擴展到太平洋——冷戰從此具有了全球意義。
斯大林對于中共奪取全國政權的態度,首先取決于蘇聯在中國所要實現的目標。無論從地緣和國力的角度出發,還是從安全和經濟的目的著眼,如前所說,蘇聯對華政策基本的和首要的目標就是完全控制包括東北、內蒙古和新疆在內的中國北部地區。經歷了一番周折后,這一目標到1948年已經大體實現,并且沒有給莫斯科帶來任何風險和損失。此時,斯大林十分滿意,但毛澤東則不會滿足。如果中國的局勢利于中共的勢頭不斷發展,蘇聯繼續支持和幫助中共就會遇到很大難題,并有可能付出尚難預料的代價,其風險在于:國民黨得到了他們追求已久的來自美國的公開支持和援助,如此,莫斯科將不得小面對其無力承擔且一直設法避免的在亞洲與美國人的沖突;中國共產黨完全或部分地擺脫了莫斯科的控制,如此,斯大林就會遇到另一個上他感到頭疼的亞洲的鐵托;新的中同政府在經濟上完全依賴蘇聯,如此,斯大林必然感到力不從心,尤其是在他剛剛把一系列東歐國家納入莫斯科翼下的社會主義陣營之后。對于這些問題,美國人當年就有十分精到的分析。1947年9月中央情報局在評估蘇聯對中國問題的立場時寫道:“考察中國多年的演變以及上述蘇聯措施的特征,不難得出結論:蘇聯對華政策最有效的工具就是中共。中共在意識形態上贊同并傾向莫斯科,只要中共從事在中國爭奪權力的斗爭,它就將繼續與蘇聯合作。”但是,“如果中國國民政府接受美國幫助以增強國民黨進行內戰的潛力,估計此時蘇聯將權衡可供選擇的行動路線,更著重于蘇聯在滿洲地位安全,而非中共軍隊在中國本土的地位或命運。只要國民政府看來無力重建對滿洲的控制,可以料想蘇聯會繼續避免針對該政府的公開行動。”國務院1948年10月的一份報告在確認滿洲和新疆對于蘇聯的經濟和安全意義后指出,“至于中國本土,克里姆林宮幾乎將之視為一個龐大的救濟院,它是要回避責任的”。對于蘇聯來說,“在可預見的未來的任何戰爭中,中國最好是一個虛弱的盟友,或者最差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敵人”。“中國的疆域實在過于遼闊,人口實在過于眾多,以至于莫斯科不允許毛和他的同志最終控制整個中國,尤其是因為他們掌權部分上是靠高舉民族主義的旗幟。只要有可能,克里姆林宮在這些方面就傾向于不去冒這種風險”。總之,蘇聯“對中國基本的擔憂現在不是如何幫助中共去擊潰敵對勢力贏得內戰,而是如何確保對他們及其合作者的完全和持久的控制”。
斯大林確實是在這種心態下處理1948-1949年與中共的關系的。其實,毛澤東此時所顧慮的問題與斯大林幾乎是一樣的。隨著軍事上一步步接近最后勝利,蔣介石的幕后支持者是否會走上前臺,對于中共的確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在毛澤東看來,國共單獨較量,蔣介石已經是手下敗將,但如果美國人公開站出來援助國民黨,共產黨是否能夠取得最后的全面勝利,就很難講了,而能夠阻止美國干涉的力量只有蘇聯。此時中共未必需要莫斯科直接的軍事援助,但戰略上和外交上的支持是絕不可少的,正如毛澤東在1947年12月中共其中央擴大會議上所說:對于蘇聯的援助,中共歷來的方針是不能依賴,但不是不要。只要斯大林明確表示站在中共一邊,就可以對美國的干涉行動起到震懾作用。另一方而,如果說在單純的軍事方面中共已基本不需要蘇聯的幫助,那么在已經取得和將要取得的新政權的鞏固和建設方而,蘇聯的援助就是必不可少的。中共長期在野,并一直在農村活動,對于經濟建設和城市管理幾乎一無所知。毛澤東當然通曉“可馬上得天下而不可馬上治天下”的道理,他在1948年9月的政治局會議上談到,未來中國的發展需要蘇聯的幫助,首先是經濟上的幫助。這一點,從此后中共要求蘇聯派遣的技術和管理專家人數成倍增加就可以得到充分證明。
然而,莫斯科卻在猶豫和觀望。盡管冷戰已經在歐洲爆發,斯大林構造的以莫斯科為中心的禮會主義陣營自然也把中共及其武裝看做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但斯大林最初的設想戰略是外線防御、內線進攻,即對美國和西方采取保守和防御的策略,而集中力量對陣營內部進行整肅,統一思想和步調,以穩定與西方抗衡的陣腳。斯大林拒絕正在領導國內武裝斗爭的希臘共產黨參加共產黨情報局,日丹諾夫(A.Zhdanov)在關于兩個陣營分析的著名報告中對如火如荼的中國革命斗爭輕描淡寫,以及斯大林因鐵托(J.Tito)在巴爾干聯盟和援助希臘問題上的魯莽行動而最終決定將南共趕出教門,這一切都表明,蘇聯的冷戰戰略不具進攻性,且希望避免和推遲與美國的直接沖突,特別是在亞洲。正是在這樣復雜的國際背景下,斯大林對于如何處理與中共的關系產生了一種矛盾心理:既想詳細了解、全面掌控,小便直接接觸、公開支持。
中共的目標卻十分清楚:越是接近勝利的時候,毛澤東就越感到需要蘇聯這個盟友。從多家利益和民族主義出發,蘇聯此時的支持和幫助顯然具有關鍵意義,從意識形態和國際主義考慮,中共期待已久的“國際援助”也應該到來了。為此,毛澤東必須把以往的怨氣壓在心中,而對斯大林表現出絕對謙恭和順從。從1947年初開始直到1949年初,毛澤東三番五次請求親自去莫斯科晉見斯大林,希望“就政治、軍事、經濟及其他重要問題,廣泛聽取聯共(布)中央同志的建議和指導”,“以便使我們的政策方針與蘇聯保持完全一致”。面對斯大林的猶豫不決和一再推托,毛澤東雖然極為不滿且小有發作,最終還是不得不忍氣吞聲,一再表明急于前往莫斯科接受蘇共指導的迫切愿望。
沒料想,毛澤東等來的卻是一個令他無法容忍的結果。1949年1月8日,面對中國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軍陳兵長江的危急局勢,國民黨要求美、英、法和蘇四國出面調停國共關系,實現和談,以便爭取時間,卷土重來。毛澤東的既定方針是“必須將革命進行到底”,“準備召開政治協商會議,成立中央政府”。至于和談,中共的主張是,和平談判一定要進行,但不是同國民黨政府談判,而只是分別同有實力的地方政府和部隊代表談判,同他們或者是談判停戰,或者是談判起義的條件,例如在北平同傅作義的談判。通過在中共中央的聯絡員,斯大林對中共的立場是非常清楚的。然而,莫斯科還是明確表示了希望出面調停國共內戰的想法。
1949年1月10日,斯大林電告毛澤東:國民政府希望蘇聯出面調停國共內戰,中共不應拒絕和談,而蘇共也有意接受這一建議,并需要先了解中共的意見。斯大林還為中共起草了一封回函,意思就是讓中共表明態度:只接受蘇聯單獨出面調停。毛澤東當時想的只是如何盡快奪取天下,萬沒想到蘇聯會如此盤算。接到電報后,再也無法按捺心中怒火的毛澤東于12日給斯大林的回電,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蘇聯政府的建議,并指責蘇共這樣做將導致西方勢力參與調停,也為國民黨好戰分子污蔑中共制造了口實。他甚至學斯大林的做法,也替蘇聯政府起草了一封回絕國民政府的信函。13日,毛澤東身邊的蘇共聯絡員向莫斯科報告:毛談到這個問題時語氣很尖銳,他反對各種形式的調停,并反對中共參加任何談判。14日,毛澤東接到了日期標明為11目的斯大林來電,其中解釋說,蘇共的立場主要是不想讓中共丟掉和平這面旗幟,中共只需提出令國民黨無法接受的和談條件,便可一舉兩得。如此,毛澤爾才平靜下來,斯大林也照會南京,表示拒絕調停。
在1949年1月30日至2月7日米高揚與毛澤東、劉少奇等進行的12次談話中,中共領導人詳細而全面地介紹了自己的歷史和中國的現狀,以_及在政治、軍事、經濟、外交等方面中共正在或即將實行的方針和政策。斯大林非常重視這次訪問,期間,蘇共中央政治局每天都開會研究和討論米高揚的電報。會談結束后,斯大林要求米高揚盡快趕回莫斯科,詳細匯報各種情況。米高揚走后,毛澤爾更加明確了中共必須向蘇聯靠攏的方針,并且多次在黨內指出這一點。與此同時,蘇聯也明顯加快了向中共提供援助的步伐和力度。越是臨近全面掌握政權,中共就越感到對國家的管理特別在經濟管理方面是個難題,也就越感到需要蘇聯的幫助。另一方面,中共已經表明了自己的親蘇立場,卻還不知道蘇共將來對中共政權究竟采取何種方針,而這決定著大規模蘇聯援助是否能夠到來,何時到來。為此,毛澤東需要盡快派正式代表團訪問蘇聯。
6月26日,以劉少奇為首的中共代表團秘密到達莫斯科。這次歷時50天出訪的主要目的,就是直接向斯大林表明中共在國內外重大問題上的立場,聽取蘇共中央的意見;了解蘇共對中共的立場和態度;詳細提出請求蘇聯幫助和援助的事項;對蘇聯政府和蘇共組織進行實地考察、學習。斯大林為劉少奇的來訪做好了充分準備,第一天見面就幾乎同意了此前中共提出的所有要求,包括貸款、專家、海軍建設、開辟航線、提供戰斗機等等,甚至主動提出愿意幫助中共盡快占領新疆。在后來舉行的幾次會談中,斯大林多次對中共做出高度評價,特別是對蘇共過去指導中共工作中的某些做法表示道歉,斯大林還把領導亞洲革命的重擔交給了毛澤東。這表明蘇共此時已確定了以中共政權為盟友的對華政策,而且必須盡早讓毛澤東明白這個意向。也正是在這樣判斷的基礎上,毛澤東在接到劉少奇第一封電報后,便不再理會留在南京、故作姿態的美國大使司徒雷登(J.Stuatl),迫不及待地公升宣布了向蘇聯“一邊倒”的建國方針。毛澤東對此做出的解釋是:沒有國際力量的援助,任何人民革命都無法取得勝利,即使取得勝利也不可能鞏固。由此可以斷言,到1949年夏天,中蘇戰略合作的構架已經形成。
中蘇之間的利益沖突與同盟的
建立
1950年2月14日《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簽訂,標志著新中國正式加入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然而,中蘇之間歷經兩個月的外交談判并非一帆風順,在他們之間,最核心的利益沖突就表現為如何處理1945年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毛澤東雖然在政治上盡量表現出對斯大林的順從和依賴,但是在涉及國家和民族根本利益的重大問題上,卻不敢掉以輕心。斯大林最擔心的就是新政權不承認國民政府簽訂的那個最令莫斯科感到滿意的條約,他向北京派遣的第一任大使竟然是原來派給南京政府的大使,其用意顯然在暗示蘇聯的看法:中國這兩個政權在政治上對立,在法統上卻應有繼承性。毛澤東三番兩次來電,直接或間接說明他訪蘇的主要目的就是討論1945年條約的問題,并請求蘇方給予答復,斯大林對此就是置之不理。盡管如此,毛澤東還是在與斯大林第一次會面時便直截了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面對斯大林強硬拒絕的態度,毛澤東不為所動,既不回國,也不露面,以至西方盛傳他被斯大林軟禁的謠言。無可奈何的斯大林只好讓步,同意重新簽訂中蘇條約。但斯大林心思縝密,為新條約做了充分準備。在毛澤東游覽冬宮、周恩來尚在路途之時,蘇聯便組織外交和法律專家起草了一系列條約、協定和議定書,其實質在于形式上廢除舊條約,而內容上保留大部分舊條款,這主要反映在有關中長鐵路、旅順港和大連的問題上。1月26日收到蘇方的草案后,毛澤東毫不猶豫地給予全盤否定,并很快提交了中方重新起草的完全對市的協定文本。斯大林最初怒不可遏,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兩天后蘇聯外交部返回的修改本已經非常接近中方的草案了——斯大林再次做出了讓步。
斯大林之所以兩次被迫做出讓步,固然與毛澤東毫不退讓的強硬態度和周恩來機動靈活的外交手段有關,但更主要的因素不是來自中國,而是來自美國的壓力。在中國內戰的最后關頭,美國采取了消極觀望的態度,不僅陸續撤走了在青島和上海的軍事力量,而且同意司徒雷登大使留在南京與中共接觸,直到1949年底,美國對華政策仍然處于“等待塵埃落定”的搖擺之中。國民黨政府遷臺和毛澤東訪蘇后,美國對中國問題做出明確表態已經迫在眉睫。12月29日,參謀長聯席會議與國務院直接對話,辯論對華政策。參聯會認為,從軍事角度看,國民黨在臺灣的地位比過去穩固,因此只需要相對低廉的費用,臺灣便可以支撐得比美國預想的要久。因此,應該按其需要增加給臺灣的軍事援助,并派遣軍事顧問駐臺。國務院認為,必須承認共產黨人事實上已經控制了中國,如果此時增加對國民黨的軍事援助,無非是使臺灣推遲一年陷落,但為此付出的代價是美國的威信在公開失敗中再次降低,同時還會激起中國人民的仇恨情緒,并使蘇聯有借口在聯合國控告美國。臺灣對于美國的安全防務并無戰略意義,而中國不受蘇聯支配才是美國“在華的一項重要資產”,美國不應“以自己代替蘇聯作為對中國的帝國主義威脅”。從長遠的觀點看,美國的立足點應該放在“中蘇之間必然爆發的沖突”。爭論的結果,杜魯門總統支持了國務院的意見。12月30日通過的國家安全委員會第48/2號文件規定,“美國應當通過適當的政治、心理和經濟手段利用中共和蘇聯之間,以及中國斯大林主義者和其他分子之間的分歧,同時謹慎地避免給人以干涉的印象”。至于臺灣,其“重要性并不足以采取軍事行動”。“美國應盡一切努力以加強它在菲律賓、琉球群島和日本的總體地位”。1950年1月5日和12日,杜魯門和艾奇遜分別發表了聲明和演講,公開宣布了美國剛剛確定的對華新政策。
中蘇結成同盟對于毛澤東和斯大林來說都是既定方針,是必須實現的目標。中共政權的穩定,特別是在經濟恢復和發展方面,離開蘇聯的幫助是很難實現的,而蘇聯的遠東安全則有賴于中國的加盟。在這種態勢下,當中蘇之間出現了分歧和矛盾時,美國的態度和立場就發揮了關鍵性影響。如果美國對中共采取擠壓和逼迫的政策,則中國只能屈服于蘇聯,如果美國對中共采取寬容和拉攏的政策,則中國自然可以對蘇表示強硬。華盛頓選擇了后者,所以斯大林不得不做出讓步。無論如何,斯大林都不會讓美國人破壞蘇聯與中國建立同盟關系的計劃。自然,斯大林也在考慮補償措施。
利益沖突的存在并不影響同盟的建立,但可能會影響到同盟的穩定性。作為中蘇條約前期談判的結果,中國收回了本該屬于自己的主權和利益,而蘇聯將在兩年之內失去在太平洋的出海口和不凍港,從而不得不放棄斯大林通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實現的遠東戰略的基點以及在東北的種種經濟利益。為了彌補這些損失,蘇聯在后期談判中不僅要求允許蘇方在戰爭狀態下無償使用中長鐵路運兵,而且提出不得讓第三國勢力進入東北和新疆地區,還在蘇聯專家的待遇、匯率及其他經濟貿易談判中斤斤計較。
不過,斯大林為此所采取的更重要的措施不是在中蘇談判之中,而是在中蘇談判之外。為了保證蘇聯戰后遠東戰略得以繼線實施,斯大林試圖在旅順之外另行尋找一個出海口和不凍港,這個地點就選擇在朝鮮半島。于是,就在1月28日蘇方表示接受中方關于中長鐵路、大連和旅順港的協定方案之后兩天,斯大林決定邀請金日成秘密訪問莫斯利,商談他苦苦追求已久的軍事計劃。此前,斯大林完全同意毛澤東的主張,即首先解決中共攻占臺灣的問題,以后再幫助金日成解決朝鮮問題,還答應幫助中共建立海軍和空軍,并提供飛機和軍艦。現在不同了,斯大林背著毛澤東在4月10—25日與金日成舉行了秘密會談,確定了在朝鮮半島采取軍事行動的基本原則,直到5月中旬才將這一決定通知毛澤東。
斯大林1月30日突然做出的這個重大決定,無疑為即將簽字的中蘇同盟條約蒙上了一層陰影,它不僅改變了朝鮮半島的命運,也對中共進攻臺灣的計劃產生了重要影響。中蘇條約談判的結果,一方面導致美國對華政策發生重大逆轉——國家安全委員會第68號文件提出的“全面遏制”原則,構成了美國重新確定對華和對臺政策的理論基礎。另一方面也改變了蘇聯對外軍事援助的方向。此前,為了阻止朝鮮半島的武裝沖突,莫斯科一直限制對平壤的武器供應。現在,蘇聯的武器裝備開始大規模地運往朝鮮半島。與此同時,本來答應援助中共的飛機、軍艦卻遲遲不能到貨,盡管周恩來斷發電催促,甚至講明中共進攻舟山、金門和臺灣的時間表,莫斯科仍無動于衷。可以認為,中共解放臺灣戰役的計劃在朝鮮戰爭爆發之前已成泡影,這不能不說是斯大林對毛澤東的報復,也顯示出莫斯科對中蘇同盟條約的漠視。
毛澤東自稱收回東北主權是“虎口奪食”,也知道莫斯科之行得罪了斯大林。為了維護剛剛建立的中蘇同盟,也為了中共政權的鞏固,他必須對斯大林有所表示。毛澤東本來對金日成到北京傳達的信息提出懷疑和反對,5月14日斯大林幾行字的電文使他立即改變了態度,不僅當場宣布全力支持北朝鮮的軍事行動,而且在戰爭開始后,一再直接或間接地要求派兵入朝助戰。然而,斯大林幫助金日成所采取的行動,其本意是要為蘇聯在朝鮮半島重新建屯一個出海口和不凍港,如果同意幾十萬中國軍隊進入朝鮮,即使取得勝利,又如何實現莫斯科的目標?所以,對于毛澤東三番五次要求出兵的暗示和金日成的不斷請求,斯大林始終置若罔聞。直到9月底北朝鮮軍隊全線崩潰,聯合國軍突破二八線防御陣地在即的時候,斯大林才要求中國立即出兵援朝。此時中國出兵朝鮮,已經失去了天時、地利、人和等所有有利條件,從軍事上講沒有任何取勝的把握,甚至還可能引火燒身。這一點,美同人和中國人都看得很清楚,就連斯大林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在黑海與周恩來會談時他出爾反爾,背棄了中國出陸軍、蘇聯出空軍的諾言。但在斯大林看來,挽救北朝鮮并保障蘇聯的東線安全,唯有中國人站出來這一招,這是毛澤東為中蘇同盟條約的簽訂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中國多數領導人反對出兵,主要是從軍事角度考慮的,而毛澤東力排眾議,一再主張出兵援朝,考慮的就是這個政治問題。從本質上講,中國出兵要挽救的主要不是朝鮮,而是中蘇同盟。毛澤東所說即使戰敗也要出兵就是這個道理。如果毛澤東違背斯大林的旨意,任山美國人占領整個朝鮮半島,那么,墨跡未干的中蘇同盟條約真的可能就形同一張廢紙了。那時中國而對美國的軍事威脅和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叫囂,就很難得到蘇聯的支持和援助了,且不說剛剛建立的政權還面臨著共產黨難以應付的諸多經濟和社會問題。正是毛澤東在危急時刻做出的中國出兵與美國孤軍作戰這一決定,才改變了斯大林對中共和毛澤東的看法,并在事實上鞏固和發展了中蘇同盟的政治基礎。此后,斯大林及時派出蘇聯空軍參戰,為中國提供了大量軍事和經濟援助,并在涉及戰爭的一系列戰略問題上支持了中國的主張。這就是歷史上時常出現的因果轉換的典型實例:巾蘇同盟條約簽訂導致了朝鮮戰爭的爆發,而中國被迫單獨參戰則反過來鞏固和加強了中蘇同盟。
(怍者系華東師范大學冷戰國際電研究中心研究員、歷史系教授、華東師范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本文有注釋,見《炎黃春秋》網站)
(責任編輯: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