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紀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初,依照社會主義陣營的對等慣例,北京先后在郊區建立了11個人民友好公社,各自承擔與11個社會主義國家交往的民間外事任務。各友好人民公社自從命名以來,每逢春節都會與相關國家使館進行禮節性的拜訪、贈禮活動。尤其在1960年春節正逢經濟困難,為了加強對外宣傳人民公社的意義,中方有意安排各友好公社主動邀請有關使館到公社過節,并送了一些公社生產的雞、鴨、魚、鮮菜等禮品。沒想到,各使館大都以大使(或代辦)為首,率領全體使館人員參加。國務院外辦對此舉評價甚高,刻意在事后報告中加以提攜:“整個活動氣氛融洽熱鬧,反映良好。”
隨著中蘇兩黨爭執的加深,所在地區不同、關系深淺不一的社會主義國家出于各自利益的考慮,在面向中蘇兩大黨的困窘境遇中,表現了程度不同的搖擺和略顯差別的偏向。1961年后,在復雜微妙、不容差錯的外交格局中,北京友好人民公社必須完成的對外交往就顯得如履薄冰。與蘇、東歐使館的交往性質必然從熱鬧逐漸發展到扭曲,直至“文革”爆發,這種雙方都無法忍受的來往總算告一段落。
二
1961年春節正趕上莫斯科會議結束不久。中蘇關系稍有緩和,中方決意再主動進行一些友好團結工作,讓北京現有的九個友好公社仿照去年再邀相關使館去公社過年。北京市外辦1961年1月28日為此向國務院外辦呈送上一份《關于北京市各友好公社今年春節對外活動的意見》,內中稱:“通過此次活動,以公社具體事例,進一步說明我黨三面紅旗的偉大勝利。如對方要求參觀可以安排,由于去年農業受災,副食品有些緊張,吃飯、送禮可比去年簡單些。”
公社活動的費用可由市外事經費中報銷,但如何掩飾公社的經濟困窘確是一個難題(市外事辦工作人員時常匯報:村里環境衛生較差、公社外賓休息室的廁所太舊太臟、會場標語橫幅所用之布破舊、外賓拍攝穿破衣服的兒童、公社人員到使館吃飯狼吞虎咽等)。但高層領導更擔憂的是,如何把握住中蘇兩黨關系乍寒時暖的適度。國務院外辦負責人張彥1月30日用鉛筆在市外辦的報告上批復道:“同意。請市外辦將有關部門、有關公社負責同志早些開會,交代政策,作出妥善安排。既要搞得熱烈,又要很好掌握分寸,搞得適當。”
在中方看來,在社會主義陣營中朝鮮、越南、阿爾巴尼亞等屬于一條心、不必刻意回避的兄弟國家,雙方之間顧慮較少,公社干部的心態就很容易放開。從市外辦匯報的材料看,2月14日越南大使陳子平率使館9人來公社,事前越南代辦就特意叮囑不要大吃大喝,結果“簡易會餐上談笑風生,顯得特別親切自然”(中越公社干部語):阿爾巴尼亞大使夫人、代辦一行十三人在2月15日初一上午11時到達公社,照例就是雙方表演節目、釣魚、打槍,然后一起包餃子,其間活躍的使館詩人恰奇一再提出要找個時間到公社,專門對愛好文學的社員介紹阿的文化、文學工作,公社干部滿心歡喜地答允;大興中朝友好公社以九個涼菜、兩個炒菜和餃子款待朝鮮客人,還放映了《人民公社萬歲》的短紀錄片,朝鮮代辦還貼心地表示:“朝鮮也很窮,也必須要苦干實干,才能建設好國家。”
此次春節公社過年,來的客人級別最高的為在京的匈牙利外交部副部長,2月17日他帶來使館40多人,一下子讓公社接待干部措手不及,顯得忙亂,以致客人桌上的酒都倒上了,而炒菜還沒有上。公社干部稱,雙方沒聊政治性話題,只是說了一些家常話。2月15日保加利亞大使、來訪的貿易代表團團長一行7人在公社吃了四個涼菜、四個熱菜和餃子,但客人沒有參與包餃子,只是參加一個座談會。跟去的外事干部描述道:“到會的老人們對答得很好,都說‘吃了面,吃了肉,年過得很好’。大使問社員黃子全去年收入如何?黃回答說,收入600多元,加上供給共800多元。”
中德友好公社報來一個賬單,供市外辦報銷:“送使館鴨子兩只、魚三條、青菜8種20斤,合30元。使館外賓來公社過節15人,陪同15人,按每人二元計算,合60元。另紙煙15盒,6,3元,茶葉2元,糖果3元,水果8,7元。以上各項合110元。”
從整體來看,此次春節公社過年基本上相安無事,雙方有意減少爭執的意味。唯獨中蘇友好公社給蘇聯使館送禮時,使館黨委書記、代辦蘇達利克夫大談蘇聯在赫魯曉夫的建議下大力發展農業,開荒地,注意水利建設,養豬業也很發達,現有很多工廠正在為中國趕造機械。蘇達利克夫還問公社干部,社員春節供應如何?吃幾頓飯?收入如何?政治弦已經繃得很緊的公社干部敷衍答了幾句,不敢多言語,就草草而退。
三
1962年春節,又遇上蘇共22大閉幕后的復雜局勢,中國聲援阿爾巴尼亞批判蘇聯,蘇、東歐國家不愿罷休。是否還要援慣例請使館到公社過節,讓外事部門躊躇了許久。最終國務院外辦和外交部給各友好公社訂下一個行事準則:“對阿、朝、越,特別是阿爾巴尼亞要搞得熱情一些,對其他國家比往年略低一些,不要過分熱情,禮到就行了。在接觸中,仍應主動宣傳三面紅旗、公社優越性,防止泄密。有關中、蘇、阿關系和反修問題,對阿堅定的馬列主義立場可主動表示支持和贊揚,對其他國家不主動談此問題,如對方提出,對朝、越可多找共同語言,強調友好團結;對蘇聯和東歐國家要堅持馬列主義原則,要提高警惕,防止人家鉆空子,如遇批評,要堅決頂回去,但不與糾纏。盡量避免接觸群眾,不主動安排參觀訪問等活動。”(見1962年1月27日市外事辦《關于九個友好人民公社春節活動的請示》)
在市外辦草擬的報告中,原是“如遇挑釁堅決頂回去”,國務院外辦改為語氣稍緩的“如遇批評要堅決頂回去”。外交部蘇聯司一位陳姓司長給市外辦打來電話,說送使館的過節禮物可降低一點,送些蘿卜、白菜就可以了。市外辦主任辛毅當即向各友好公社布置,除阿爾巴尼亞、朝鮮、越南三國使館以外,其他使館只送鮮菜三四種,不送雞、鴨、魚。使館外交官到公社吃年飯時,阿、朝、越使館可吃4個熱菜、2個涼菜和餃子,其他使館只能吃2個熱菜、2個涼菜和餃子。
市外辦再三強調,活動要突出中央大辦農業、大辦糧食所取得的巨大成績,同時主動進行一些團結友好工作。吃飯時要注意節約,切勿鋪張,防止去年備菜多、吃花生米聊天等現象。由于農村供應困難和混亂,辛毅還特別關照一點:使館外賓去公社的路途中要盡可能避開集市,如實在無法回避,就請公社當日將市場管理安排妥當。
受中蘇兩黨相互較量的影響,各黨之間出于各自利益的考慮出現了相當微妙的變化,連原本稱“亞洲兄弟黨”的朝鮮、越南在政治表態時也略顯低調,1962年到公社過節總體就顯得暗淡、壓抑。2月3日越南使館只派出了臨時代辦等5人到公社,首次未談及政治話題。朝鮮使館也只來了臨時代辦,放映朝鮮電影時秩序較亂,群眾隨意出入,使館汽車門被小孩拉開也無人及時制止,吃飯時菜也涼了一些。在半年前舉行的慶祝朝鮮解放十六周年的活動時,公社書記趙彪按常態曾向朝鮮人員坦率地談了學習六十條的情況,事后被上面批評為“不分清內外,隨便向外賓介紹內部布置情況”。這次公社干部更是謹慎異常,只能說一番報紙上的用語。
熱情無邊、表現毫無拘束,只屬于阿爾巴尼亞外交官。2月5日大使及夫人、參贊帶了34人(其中有兒童17人)上午10時就趕到公社,參觀雞鴨場時送給外賓小朋友十幾個雞、鵝蛋。在席間由于缺少阿語翻譯,雙方交流不暢,只能用中阿語言合唱兩國歌曲。興奮的大使則信口開河,向公社干部談了蒙古黨中央會議內部意見不統一、蘇聯駐緬甸大使壓制緬甸群眾團體成立緬阿友協等諸多事情,他還借酒勁罵道:“赫魯曉夫很卑鄙無恥,他不會長久的,他的修正主義一鬧,使一些兄弟黨鬧分裂,損失很大。”公社干部大都靜靜地聽著,不知怎么應和。(見市委外事小組1962年2月27日《各公社春節活動情況》)
最拘謹的是保加利亞大使,簡短的祝酒詞也要念稿子,幾次出現冷場,他就會給公社干部遞上糖和餅干,緊張地找一句話問:“看到報上講以生產隊為(核算)單位,是否和所有制有關系?”生怕給主人刺激,又急忙補充說:“以后有機會再談。”
有意思的是,匈牙利大使、東德大使都主動談到自己國家的農業困難,但最后都會不自覺地捎到中國幾句。匈牙利大使說:“去年我們國家下半年較旱,秋作物不太好,影響畜牧業的發展,有了一些困難。糧食不夠,匈牙利國小,可以靠進口解決。中國國大,依靠進口解決有困難。”東德大使說:“我們都是兄弟國家,沒有什么不能講的。我們的農業有困難,有反動分子搗亂,柏林封鎖后好轉了。農業問題不簡單,得一步步解決。你們國家的問題也是農業。”(見1962年2月各友好公社春節活動匯報材料)
四
到了上個世紀60年代初,社會主義陣營使館(尤其是蘇聯、東歐)在北京的各項活動都受到中方各種名目的限制,與中共和國家相關行政部門的聯絡多少都帶上程序化和表面化,中方有了較高程度的內部防范、提防的意識,“嚴防泄密、內外有別”成了涉外工作中再三強調的首要原則。這樣就給使館外交人員與中方接觸、了解中方增添很大的困難,在高唱友好團結的主旋律之下眾多外交官在一般工作層面上竟會難以展開。
實際上上個世紀50年代末,中方就開始有意疏離與外國人的接觸,巧妙地不讓蘇聯、東歐的專家、留學生參與所在中方單位的政治學習,不許中方人員向專家、留學生透露學習文件內容,斬斷了使館了解高層動態、下層生活的耳目關系。同時盡可能限制中方人員與外交人員的來往,連中方基層單位向蘇聯相關單位發出的十月革命賀電都要由中央外事辦審核,有一回事前已認可但事后又覺得措詞不妥,竟要求把幾十個賀電連夜從北京市郵局追回。這樣制造的緊張局勢很自然使基層單位有了“排外”的本能,1962年11月國際電臺對社會主義部欲做十月革命對蘇廣播專題節目,已獲市外辦同意,但北京有線電廠、第一機床廠等與蘇聯支援有關的工廠就堅決拒絕電臺來人采訪。
在友好公社參加對外活動的群眾大都事先經過審查,教給一定的表達口徑。從外事部門而言,要力求減少外賓與群眾直接接觸的機會,以防群眾說話不慎暴露問題。1961年5月8日為慶祝捷克解放16周年,捷克使館來公社放映《拉彈弓的人》,原訂在小禮堂放映,但聞訊趕來的群眾過多,臨時決定移到大院放映,最后觀看的人數多達上千人。就在這倒騰的時間段里,有20多位捷克使館人員在公社院內休息停留。事后上級馬上追查捷克人在此時是否與群眾接觸,有否發生泄密事故?責問主事者為何不把外賓立即請到休息室與群眾割開?責令公社領導要還原當時場景,一一核查清楚。(見1961年5月中捷友好公社匯報材料)
外國人訂閱中方報紙的范圍也在不斷收縮,理由是“為了確保黨和國家的機密”(市委1960年9月14日致中央外事小組請示報告語)。1960年5月5日中央轉發中央保密委員會的規定,其中第9條是“地方的、軍隊的報刊禁止出口”。郵電部黨組也隨即通知,郵局今后不再辦理地方報紙的對外發行。許多報刊、出版社紛紛通告郵局,他們的報刊不訂給外國人。截止1960年9月,在京外國人能訂閱的報紙只有寥寥可數的12種,雜志29種,報紙中有《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中國少年報》、《新少年報》、《新華社俄文電訊報》,甚至有一份《廣播節目報》。此舉首先招到駐京外國記者的嚴重不滿,使館方面也要求解決限制訂閱,紛紛派員前往郵局詢問原因,郵局向上頻頻告急。之后馬上出現一個事先未想周全的難題:一些外國人不能訂閱的地方黨刊如《北京日報》等,一般都在北京市場上公開出售,如果外國人去買,是否同意賣給?
到了1960年10月底,國務院外辦也覺得郵電部的規定執行起來確有一定困難,而且“會使我國駐外機構和人員遭到報復并使我們在政治上處于被動,給人攻擊我們的把柄”(見1960年10月28日國務院外辦致周恩來、陳毅的報告)。雖然周恩來同意社會主義國家駐華機構和人員仍可準許繼續訂閱地方報紙,但經過此番折騰,駐華使館閱覽和收集中方信息的能力打了折扣,他們與中方聯系的渠道變得狹窄和困難起來。
在這樣交流阻隔的背景下,能有機會來到友好公社過節,親身感性地認識中國基層單位的真實狀態,這對社會主義陣營使館來說已是十分難得、不可多求的機遇。所以使館外交官員到了公社后就會迫不及待地詢問,求解他們所關切的具體問題。連像越南這樣被視為“親兄弟國家”的使館人員1961年6月3日借到公社勞動機會,在種白薯秧時都會悄聲問身旁的公社干部:咱們中央是否有一個12條新政策,這新政策都是些什么?越南人連問三人,不得結果。事后昌平中越友好公社匯報說:“我們根據領導指示,均沒有吐露,有的說‘不知道’,有的說‘沒聽說’,注意保守黨和國家的機密。”畢竟人民公社如何運行?是否陷入困境?對中國經濟到底影響多大?對在京外交使團來說還是一個捉摸不透的謎團,是一個無法捅破的封閉大網。
從公社上報的文字材料中,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解渴一般的舉動:
中德友好公社報告:
2月5日(初一),(東德)大使夫婦、參贊等13人11時至下午2時在公社參加活動。氣氛較友好,強調團結,也提反帝斗爭,沒有挑釁等情況。但也明顯看出,他們是有準備、有分工地摸公社的情況。大使、一秘問公社的規模、干部分工、收入是否增加?有的問社員在食堂還是在家里包餃子吃?公社有沒有什么困難?我們可以幫助,可以合作。
在外賓追問下說了以下兩個數字:一是一個強勞力每年收入400元;二是每個工分值(好隊)約一角。
中捷友好公社報告:
2月6日11時到,1時半離開,大使為首的16人吃年飯。邊吃邊問,有四五個人做筆記。大使反復追問體制變化情況,是否從今年改成以生產隊為基本核算單位,為什么要改?均未得到正面答復,轉而追問1961年小麥平均產量,書記張廷亮告以90來斤(實際上1961年只40多斤,1960年是90多斤)。其他問題均給了不得要領的答復。副書記李連桂在參贊的圍攻下,透露了社員口糧是330~350斤,1961年種3000畝玉米,平均每畝200來斤。后來公社干部轉守為攻,問捷克的情況,對方才稍有收斂。
北京市委外事小組1962年2月27日據此編出一期簡報向上報告,把外交人員愛問話的行為上綱上線:“一般使館都企圖利用和公社聯歡機會,想方設法地摸我農村公社的情況,捷、德使館人員有組織有計劃地摸我公社各方面的情況。”實質上外辦早已將公社的成就和不足、農業六十條及整社等問題事先理好了對外宣傳口徑,在具體數字上也給了模糊化的回答余地,并且還提醒公社干部“準備進行必要時適當的斗爭”、“如果污蔑我三面紅旗,明顯干涉我內政時應當場駁斥”。使館外交人員在這種境遇中已經很難摸到公社真實的情況,他們只能在“虛擬的語境”中滿足一下探尋的心情。
五
從市外辦下達的幾份文件中,我們可以看到依據的是中央1961年、1962年“國慶接待指示”和1962年4月國務院外辦《關于對外賓進行宣傳的幾點意見》等相關文件。這些文件的要點在于,保證在經濟困難時期不讓各類敵對、不友好的勢力獲得把柄和攻擊口實,防止消極的不利影響,打造一個密不透風、維護形象的鐵桶般世界。
駐京外賓最愛詢問基層單位的生產數字,因為外國人覺得單純簡單的數字比存在的事實更易打聽,也為中方接待人員容易接受。市委外事小組的請示報告中稱:“如果不講幾個具體數字,往往引起外賓的懷疑。”因此中央專門下文指示:凡是可以推算出全面數字的、技術上保密的,以及對外公布會造成不好影響的(如生產大幅度下降),不要透露。國務院外辦還補充說,有時可用相對數字,不必引用絕對數字。
市委外事小組由此為開放單位規定以下數字可以講:一是廠礦企業的產值、產量根據各單位具體情況,沒有問題的可以講,如果不便講可只談設計能力和正常的日產量;二是人民公社的蔬菜糧食總產量和平均畝產量、社員的平均收入;三是接待外賓人員個人的口糧定量,只限外賓問及時只講自己,不講別人。(見市委外事小組1962年9月29日致市委《關于1962年國慶節基層單位接待外賓工作的請示報告》)
到了1963年反修戰火愈演愈烈,國務院外辦更要求全國開放單位統一與中央“對表”、“對口徑”,1963年5月下發了“對外賓宣傳中若干政策性問題的解答意見”,以一問一答的形式模擬了應回答的大致要點。
涉及人民公社、對外關系的部分有這樣幾條:
問:關于農村人民公社實現“兩個過渡”,現在如何理解?
答:我們仍然認為,通過農村人民公社的組織形式,將為實現生產資料的集體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的過渡,和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的過渡,找到一個最適當的途徑。但是,什么時候才能實現這樣的過渡,這決定于客觀條件。我們在有關人民公社的決議等文件中所指出的方向是完全正確的。
問:目前農村人民公社為什么實行二級式或三級式集體所有制?基本核算單位為什么在原則上下放到生產隊?
答:這樣的安排既適應目前我國的農業生產力水平,而且為農業現代化的逐步實現創造十分重要的前程,是為廣大農民所熱烈擁護的。
問:工農商學兵“32位一體”是否繼續對外宣傳?
答:在外賓問及時,可說農村人民公社由于是一個政社合一的組織,因此有關活動由公社的有關部門分別執行。
問:過去蘇聯援助建設的企業,現在是否還要主動說明這一情況?
答:需要時可以一般地說明本企業是由哪一個兄弟國家設計并提供設備的,不要說這是他們對我們的“無私援助”,可以說明一切費用均按協議規定由我國負責償還。
問:第三個五年計劃的方針和任務是什么?
答:正在進行編制(不可透露任何意圖)。
這些問答帶有當年中國特有的政治風格,突出“以我為主,為我所用”的原則,最大限度地回避了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巨大的內在矛盾,用“言辭繁榮”來掩飾千瘡百孔的現實世界。這種欽定的問答內容很容易為友好公社接待干部所掌握,以后各友好公社匯報的接待材料大都充斥了這類僵化枯燥的內容,可以想象當年使館外交官在現場的郁悶和無奈。在1964年、1965年的公社匯報中,時常可以看到有的參贊剛吃完飯不顧禮節就起身離去,有的聽講時不集中精力,有的甚至打起瞌睡。更有一位保加利亞參贊忍不住打斷主人冗長的講話,提了幾個問題,主人不慌不忙地說:“您所問的問題,我在下面第×個小節時會講到的。”有的外交人員直接說:“這是宣傳口號、公式化”、“像錄音機。”(見《1965年北京外事辦公室外賓接待工作總結》)
六
1963年1月18日市外辦向國務院外辦請示,提出各友好公社仍可大體仿照往年慣例進行春節對外活動,對阿、朝、越、古巴要搞得親切熱情,對其他國家大體維持去年情況,即不要過分熱情,禮到就行了,不主動談及反對現代修正主義的問題。第二天國務院外辦副主任張彥就批復同意,用紅筆刪去請示報告中“盡量避免蘇歐國家使館人員接觸群眾”一句話。
該年春節各使館到公社過年,照例還是不停詢問公社的生產情況。但出現了一個突出的現象:“這次他們主要摸我養豬的發展情況,很多使館都對這個問題特感興趣,問得很詳細、很具體,如養100公斤重的肥豬需要多少飼料?公母豬各有多少?母豬怎樣喂小豬等?”(見市委外事小組1963年2月8日《各友好公社春節活動情況》)
波蘭、捷克大使均對1962年使館與公社之間的來往減少表示遺憾,希望今后能更多地加強聯系。蘇、捷、波、德、匈使館提出要在1963年多來公社參加勞動,蘇聯大使當場要派150多人去幫助公社干活。
從1961年開始,一些使館曾陸續派出二三十人規模的人員到公社參加拔蘿卜、種白薯等簡易勞動,有時他們自己帶來簡單的午餐,再由公社配做一些菜和湯。像蘇聯大使提出百多人參加勞動的要求,確實以前所沒有過的,中方在關系愈加惡化的政治形勢下自然會加以委婉拒絕。
1963年3月30日中央對外文委上報《關于慶祝東歐和蒙古國慶活動的請示》,鄧小平、彭真閱悉,獲周恩來、陳毅批準。報告中提出:“(東歐、蒙古等)這些國家的領導集團政治上是修正主義的人,但與蘇聯的指揮棒之間存在著或大或小的矛盾,對我國的態度雖然總的說來都是不好的,而在程度上也頗有不同。這些國家的廣大人民群眾則是對我國友好的。”出于中央在國際反修斗爭中搞大統一戰線的精神,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矛盾,對外文委希望在接待態度上對波、匈、羅、蒙可以略高一些,對捷、德、保可略低一些。
這樣就決定對波、匈、羅、蒙可搞150人規模的酒會、友好公社電影晚會,由外交部一位副部長參加;而對表現不佳的保加利亞只辦80人規模的酒會,外交部只去一位副司長,態度更糟的東德、捷克只能弄友好公社電影晚會這樣低級別的活動。
到了1964年春節,情況又出現一個較大的變化,就是中方一再寄予厚望的古巴卡斯特羅此前訪問蘇聯,發表的公報讓中共高層頗感不快,認定為“內容不好”。但高層對此頗為無奈,考慮到卡斯特羅對中國友好,又堅決反帝,發表公報后也還沒有不好的表現,因此指示中古友好公社仍應熱情親切,不能冷淡。外辦田路還特別交代:“此次古巴遭災,我方第一個援助,東西先到,影響很大,而蘇聯乘機要條件,不真誠援助。卡斯特羅這次又訪蘇,我們一定要理解古巴的處境,不能對古巴朋友另眼看待。”
這一年蘇、東歐使館的態度明顯降溫,也對等采取了“禮到就行”的應付措施。中德友好公社書記杜林等二人去使館送禮,送的是十七八斤重的一小筐菠菜。杜林事后匯報說:“今年使館的接待比去年冷淡,去年是八個人在大客廳接待,今年是四個人在小客廳接待。招待的東西也比較少,而且事先沒準備好,大多是臨時端上來的。香煙是在談了半天以后才拿出來的。”
使館外交官喜歡在飯桌上致即興的祝酒詞,這往往使公社干部緊張萬分。保加利亞大使說了這么一句:“中國人、俄羅斯人、保加利亞人匯集的智慧對人類的和平和文化也是有貢獻的。”在場的海淀區委張書記和公社周書記聽了感到有修味,但又覺得不太明顯,于是張書記致詞時表示同意大使的講話。事后外辦批評張書記警惕性不高,沒有聽出祝酒詞中的修正主義貨色。
本來中方認定阿、朝、越三國反修更明朗化,更加強了(外辦干部田路語),沒想到1965年就有了較大的變化和反差,這自然讓中方基層外事人員很不受用,很不理解,在撰寫工作匯報中就有一種潛在的不解、埋怨情緒:
隨著越南抗美斗爭的深入和反修斗爭的發展,1965年十一個友好公社的對外活動也出現某些新的情況。中越友好社和越南使館的友好往來次數最多,內容也充實,在接觸中表現非常親切的兄弟情誼;中朝社過去關系密切,來往頻繁,1965年以來由于兩黨兩國在某些問題上立場、觀點不完全一致,反映到朝使館和友好社的聯系方面有明顯的變化,1964年雙方來往24次,1965年僅8次,在接觸中話比較少了,氣氛不那么親切了;由于古巴走上了修正主義的道路,中古友好社從一個加強友誼的陣地,變成和修正主義者短兵相接的前哨。(見1965年市外辦《活動組1965年工作概況及問題》初稿)
1965年春節過后,友好公社的諸項活動呈現疲憊、煩躁之態,不盡如人意之處甚多,高層只能低調地指示:“對阿、朝、越、羅,盡可能找共同語言,扎扎實實地搞友好;對修字號的,則采取高姿態,堅持原則立場,抓團結旗幟,做人的工作盡可能向對方施加影響,對分歧問題我不主動挑起爭論,但時刻準備著反擊對方的挑釁。”
七
從1961年到1966年“文革”爆發,由于兩黨兩國關系風云變幻甚多,形勢緩急不同,經手領導安排的內容不一,各友好公社對外交往之中難免就會發生諸多充滿戲劇性、夸張性的事情,構成了此時段民間外交跌宕起伏、難以確定、持續糾結的特征。
1961年4月28日波蘭使館突然打電話給中波友好公社,表示要去公社放映介紹波蘭文化古跡的電影,公社接電話者說研究后答復。上報后對外文委副主任張致祥指示,請波使館將片子交公社,由公社自選時間自行放映,用畢退還。此時波使館去外交部辦理通行證,外交部也以公社農忙為由推諉一下,但波使館堅持要去。公社給使館電話回復,說這幾天農活正忙,天氣又不好,路又遠,希望將影片借給,使館就不必派人來了。波蘭人又追問有無什么困難,公社說沒有。波方就說:我們什么都準備好了,今晚就去。
外交部曾副部長得悉后,責問公社為什么隨便答復使館問題,他說:“名義是友好,實際胡鬧,散布毒素,這是政治問題,(公社)對友好有糊涂觀念。”市外辦趕緊派出政治上較強的干部去公社具體掌握,確定以下原則:公社干部只一兩人出面接待,觀眾不要太多,不議論影片,好壞一律不鼓掌。如影片有修正主義,我們表示看不懂,不感興趣,如宣傳大腿舞、搖擺舞,則表示不習慣,這是傷風敗俗。如片子不好,必要時還可部分人中途退場。
但剛剛開始放映,國務院外辦副主任張彥來了緊急指示,說不必搞得太冷太僵,友好工作還是要做,是否鼓掌需看內容好壞。這一指示傳達后,在摸清影片內容后公社又陸續增加了一些觀眾,散場時自然形成夾道鼓掌歡送的形式。公社干部稱:“對方尚沒看出開始我們曾做冷淡處理的布置。”(見市外辦1961年4月4目《關于波蘭使館到中波友好社放映電影的情況報告》)
1963年使館到公社辦國慶電影晚會,基本上不做政治性的講話,只是放映前由公社負責人宣布:電影晚會現在開始,請同志們觀看我國彩色影片《紅珊瑚》。結束后又說:晚會到此結束,讓我們歡送外賓。1965年市外辦做工作總結時也承認,友好公社的一些做法過于死板,變成了一套僵硬的死公式。
不僅友好公社了陷入單一的僵局,整個外事環境也已經變得極為剛性,同時也極為脆弱和神經質。根據中蘇兩國文化協定,1963年11月欲在農展館舉辦“蘇聯七年計劃攝影展覽”,國務院外辦廖承志召開會議研究對策,決定采取蘇方對我“人民公社攝影展覽”相應的辦法,即要求在兩個月展出時間里,為了不出問題,每天組織100至250人參觀,盡可能不讓散客進場,參觀時不批評,不表揚,不留言,不提問,不挑釁。外辦還希望由公安局參與此事組織工作,以確保政治上的絕對安全。
1963年11月蘇中友協代表團到起重機廠、中蘇友好公社參觀訪問,在起重機廠大會上代表團內一州委書記談到:“蘇聯人民在赫魯曉夫同志為首的蘇共中央領導下,為實現22大提出的宏偉任務而努力。”整個會場無一人鼓掌,顯出死一般的寂靜,氣氛急轉而下,州委書記被迫未能講下去。等到了中蘇友好公社,蘇方代表團團長在集會中說:“蘇共堅持國際主義,維護馬列主義,不允許任何人對馬列主義進行歪曲。”群眾也是無人鼓掌,滿臉無表情,就是團長最后祝賀公社取得成就,也是全場靜音。代表團知趣而退時群眾既不鼓掌,也不握手。(見1963年11月2日市外辦《關于十月革命節慶祝活動的報告》)
其實無人鼓掌的方式還算客氣,在1961年時蘇方人員幾次到友好公社和工廠,一談到22大和赫魯曉夫,場上就有不少人大聲咳嗽,還有人故意把座位弄出響聲。
1964年10月底蘇中友協再次組團來華,巧逢赫魯曉夫下臺,中共對蘇共新領導寄予厚望,于是決定慶祝十月革命的氣氛應比去年熱烈而隆重,少見地在機場向全體團員獻花,臨時撤除代表團所住的賓館、旅途中所能見到的反修小冊子。
但是蘇共新領導的表現并不合中共高層之意愿。11月6日國務院外辦緊急命令石景山中蘇友好公社在當日參觀活動中取消原定的下列安排:200多人的歡迎場面,少先隊員獻花,會場擺放的國旗、彩旗,麥克風擴大器。同時到會的250名社員縮減為50人參加,但開會前還應組織200名機動人員待命,萬一中央臨時決定恢復原計劃,馬上可以進入會場。外辦如此安排的要點在于,要讓蘇聯人明顯地感覺到6日的氣氛與5日的氣氛不一樣,安排得要有技巧,不讓其抓住把柄。(見1964年11月6日《到中蘇社參觀的緊急通知》)
蘇聯人在友好公社看到用胡蘿卜喂牛甚感驚訝,莫斯科州委書記粱戈列夫說:“在莫斯科還不能用這樣好的胡蘿卜喂牛,我們只能把次胡蘿卜喂牛,好的還留給人吃。莫斯科農莊的管理工作沒有你們好,還需要向你們學習。”使館參贊甘生則問到:“用這樣好的東西喂牛,為什么牛不肥?”
在事先布置好的村商店,看到滿柜的魚肉,蘇聯人好奇地問:“為什么沒有人買?”商店的幾張油票沒及時收起來,結果這么一個被疏忽的細節引來了蘇聯人對票證的追問。有的社員在爐臺上偷烤白薯片,一位耳聾的老太太沒被隔開而與外賓接觸造成不便,穿著借來衣褲的小學生接過紀念章不會表示感謝等等,這些形象上的漏洞都讓上層領導頗為不快。(見1964年11月10日中蘇友好公社黨委《關于十月革命節接待活動情況的報告》)
這種疏離、淡漠和無味已經成為蘇、東歐國家來訪人員對友好公社最鮮明的印記,同樣深深地刻在公社干部群眾的骨子里,已經成為他們對外自然流露的常態。
1965年10月底蘇軍紅旗歌舞團在天津演出遭到有組織的冷遇,周恩來接報后頗為震驚。11月1日凌晨5時他令秘書周家鼎寫信急告總政劉志堅、對外文委李昌、文化部肖望華,要求迅速接受天津的教訓,做好接待工作。周恩來認為:“紅旗歌舞團這一批演員絕大多數在1952年來過中國,對中國有感情。這一次又是專程為慶祝十月革命節而來的,同時也恰恰是在我解放軍歌舞團赴蘇演出遭到冷遇的情況下來我國的,我們一定要多做工作,把工作做到家,兩相對照,給他們以良好形象,以便回國后在蘇軍中、蘇聯人民中擴大影響。”
周恩來當即決定自己和陳毅出席當晚的開幕式,要求對于節目內容要好好研究一下,對好節目要熱烈鼓掌。周恩來本來要在大會堂樓上前伸的兩側安排軍樂隊奏兩國國歌,結束時奏兩軍軍歌,做到出乎意料之外。但在當日下午二時周又覺得過于突出,電話通知取消此項演奏計劃。
正因為周恩來這種升溫的措施,11月6日上午紅旗歌舞團到中蘇友好公社參觀時,竟難得受到300多社員夾道歡迎的待遇,演出時可謂掌聲雷動,尤其是臨時加演的《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更是長達數分鐘。市外辦事后《中蘇社和紅旗歌舞團聯歡的情況》中透露,這場活動臨時變化較多,可能是使館人員和歌舞團內的壞蛋在有意搗亂,想打亂我原計劃,好讓我出些漏洞抓小辮子。但總體組織較好,對外是成功的。
整整五六年的壓抑和限制,紅旗歌舞團的來訪給雙方都帶來了無盡的歡喜和輕松,可惜這只是一次偶然機遇,只能說這是中蘇關系的寒冬到來之際友好公社呈現的最后一抹暖意。
(作者為《北京青年報》副刊編輯)
(責任編輯: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