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件事……

【 名家點評 】

艾薩克森給喬布斯設計的最后獨白，恐怕也是希望我們看到喬布斯的內心世界，看到他對于企業生存過程的體悟，看到他對于企業生存悖論的選擇，有多么與眾不同

盡管有不少精英分子對中信組織翻譯的水準有些失望，但艾薩克森寫的《史蒂夫·喬布斯傳》其實有許多可讀的地方。個人感覺，第四十一章，也就是最后一章，似乎是最值得讀的，篇幅不長，但是很重、很扎實、也很豐富。

這一章的標題是“遺產”（Legacy），又處于書的結尾，自然是對這部書中的這個大人物做一個總的交代。這章的第一部分，艾薩克森用了不少篇幅做這件事——從作者的角度，縱觀喬布斯一生的跌宕起伏。然后，他卻筆鋒一轉說，“還有一件事”（這是喬布斯在演講結尾的時候，最喜歡用的一句話）。他說，雖然傳記的作者應該是對書中的人物做結論的人，但這本書是喬布斯的傳記。如果把他推到了歷史舞臺的中央，就不能不讓他自己說幾句最后的話。

艾薩克森說，在他和喬布斯的談話中，喬布斯曾經多次認真反思過，他希望“留下什么”。所以書中的這段話，大概是作者用喬布斯的不同場合的原話“攢”起來的。或許，作者想要做的恰恰如此：自己的筆墨只是個“開場”而已，接下來，就是喬布斯自己了——就像一次蘋果產品發布會上的獨白，只是這一次有些特別，喬布斯是站在歷史舞臺的中央。

創造偉大的產品是喬布斯激情所在。在這段話里，喬布斯似乎談的仍舊是這個題目。但是且慢，我們還是要問一下，艾薩克森想要這段獨白做什么？莎士比亞給哈姆雷特設計的獨白，從“to be， or not to be”（生存，還是毀滅）這個簡單疑問開始；艾薩克森給喬布斯設計的獨白，也是疑問，不過是一連串的疑問：產品還是利潤，今天的需求還是明天的“想要”，創新還是衰敗，真實還是虛與委蛇。莎士比亞讓哈姆雷特在疑問中掙扎，而艾薩克森則是讓喬布斯說出他的選擇。莎士比亞給哈姆雷特設計獨白，是要讓觀眾體會哈姆雷特乃至每個人心中的人生悖論；而艾薩克森給喬布斯設計的這段獨白，恐怕也是希望我們看到喬布斯的內心世界，看到他對于企業生存過程的體悟，看到他對于企業生存悖論的選擇，有多么與眾不同。

產品，還是利潤

喬布斯開門見山就說：他一貫的激情所在，是營造一家enduring的公司，在這樣的企業里，大家都勤奮努力、積極主動，創造偉大的產品。enduring這個詞，中文版譯作“可以傳世的”，值得推敲和挖掘一下。enduring這個詞，有持續下去的意思，更有百折不撓的意思——不管一切困苦忍耐下去、堅持下去，而后又挺過來了。似乎在喬布斯看來，做偉大的產品這件事，是需要堅守自己的選擇的，是需要歷經辛苦硬挺下去，才能涅，有些體會和成就的，也還是有可能一不小心就做不下去的。這不正是他自己一生的寫照么。

喬布斯強調了一下說，其他都是第二層次的。那么，哪些東西是處于第二層次的“其他”呢？喬布斯首先“抓出來”的是“產品，還是利潤”這個悖論。產品和利潤孰先孰后，孰因孰果，是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糾結。沒有產品當然就沒有利潤，但是做產品不一定可以獲得利潤，還不一定做得下去。喬布斯說，這其實是個微妙的差別。微妙的差別就是細微的差別，是一種超級的辨別力和平衡感。而后，喬布斯說出了自己的體悟：這個微妙的差別最終又會與公司里所有的事情聯系起來——你們雇用誰、你們提拔誰、你們在會上說什么？這就有點真正“誅心”了——你們讓誰來幫你們的忙做這個生意，你們要樹立誰做典型，你們關起門議論的、吵架的，是“人傻錢多，從二傻的兜里掏錢”，還是“有腦袋、有品位的人付了錢之后說，你的東西就是我想要的”。

這一點點微妙的、平衡上的差別，顯現出來的是公司的注意力差別，特別是高管的注意力的差別。喬布斯說，他從百事可樂請來的“師傅”斯卡利，就是這一個“微妙”沒有“整對”；而微軟的鮑爾默則是在這件事上“完全找不著北”（They totally didn’t get it）。

“今天的需要”還是“明天的想要”

喬布斯說，他做產品從不依賴市場調查（注意：不是不做市場調查），恐怕是因為市場調查能說清楚的，只是消費者今天需要什么。這不是他的辦法。他說，我們要做的工作，就是要在他們（消費者）想清楚要什么之前，搞明白他們到底想要什么。

這是艾薩克森要喬布斯說明白的、他做出選擇的第二個悖論，也是一個“微妙”的差別（盡管他們兩位都沒有這么說）。從客戶需求出發，這是商業院里教的ABC，但是客戶需求究竟是什么呢？把 “今天的需要”還是“明天的想要”的微妙差別放到桌面上講明白，是喬布斯獨特的方法，用蘋果的產品做出這個微妙的差別可能爆發出來的“新天地”，就是蘋果這家企業的真正成就了。

把“今天的需要”和“明天的想要”這個道理擺明白，有些事情似乎就可以看明白一點了——如果你正在做的，只不過是滿足是消費者“今天的需要”，你就是在紅海里“搭順風船”，免不了要在價格上做文章，免不了要掙扎。艾薩克森的引用了一組數據：2010年，蘋果在計算機行業只占7%的市場份額，卻“卷走了”整個行業35%的利潤額。

在喬布斯看來，做產品這件事，是不可以茍且的，一定是要整合。大家付給我們錢，就是要我們替他們去把不同的東西整合起來；客戶付給我們錢，就是要我們去做他們做不來、做不了的事情的。對于喬布斯來說，蘋果具備了這樣的能力——能夠把自己的創造偉大產品的激情，與老百姓對于“優秀”、“品質”、“時尚”的渴望“整合起來”，每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想著這件事。而老百姓買蘋果的產品，付的也就是這個錢。反過來，蘋果這家公司，就是通過產品的創造，不斷的探尋、實踐和成就這樣的關系。

創新還是衰敗

對于諸如微軟、IBM這樣的公司為什么會走下坡，喬布斯有自己的一套理論解釋——一家公司，起初做了相當不錯的工作，有創造能力，隨之成就了某個領域的壟斷（或者接近于壟斷）地位，而后，產品的品質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這是艾薩克森要喬布斯說明白的、他做出選擇的第三個悖論：創新還是衰敗。

喬布斯提到，他最討厭的人就是那些自稱企業家，卻滿腦袋想得都是如何把企業賣掉的家伙。他說，打造一家真正的企業，雖然是商業活動中最為艱難的那件事，但也恰恰是一個企業家能夠做出點貢獻的事。從這個說法去看喬布斯內心，創新不是個技術上突破這樣的小事，而是關乎企業是否能夠延續一代人的大道理。

在喬布斯看來，當一家企業開始看重銷售人員的價值，讓銷售人員管企業的時候，做產品的人就不那么要緊了，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干脆就自暴自棄了。成功，尤其是大成就，其實是讓企業組織喪失創新活力的“因”，這就是創新的悖論，也是喬布斯看得透的地方。成功，就意味著就可以復制了，就可以收錢了，就可以把消費者“當二傻”了。因此，喬布斯認為，要持之以恒地力推創新，要不斷的拽著自己去突破自己，去做自己從前沒有做過的事情。他舉了音樂做例子——他在鮑勃·迪倫和披頭士身上看到的是不斷放棄自我，不斷放棄可以“躺在自己的過去影子里”做容易的事的機會，正因如此，他們的藝術就不斷演化、持續前進、一再精進了。喬布斯引用的鮑勃·迪倫的話（“你要不是忙著生出個新的自己，就一定是在忙著找死”）和德魯克想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德魯克在談到創新時說：大部分的創新是不會成功的，但如果不創新，企業一定會死亡。

真實還是虛與委蛇

喬布斯對人“相當糙兒”，艾薩克森在書中記錄了許多人對此的“惡評”。既然如此，艾薩克森就在獨白中給了喬布斯一個機會，請把他的這個選擇說說清楚。喬布斯在說到這件事的時候，用的關鍵詞是Honest，中文版譯作“誠實”，但在這里似乎譯成“真實”更為恰當，因為喬布斯強調的是“真”，而不是“誠”。

喬布斯雖然表示，他或許有時對人是過于“強硬”了一些，超過了必要的程度。但他不承認自己“粗暴”。他對此的解釋是：如果有什么事做得很扯，他就會直直白白地告訴人家——而在通常情況下，他都是對的。喬布斯說，他試圖要創造正是這樣的文化：大家相互之間可以真實到殘酷的程度。

這個選擇恐怕要有回到前面的三個選擇才能說得通——正因為要創造的是大產品，正因為要做的是“明天的想要”，正因為要放棄我們自己的過去成就去創新，就總要有人站出來說真話——這個東東完全是扯，那個做法徹底就是“狗屎”。喬布斯認為，每個人都應該這樣做，而他自己的責任就是做這件事。他做的文化選擇是 “止于絕對真實”。

艾薩克森給喬布斯設計的獨白的最后一部分，是讓我們去觀喬布斯內心世界中的謙卑，是他對自己、他人、人類和前輩們的關系的認識——是喬布斯站在歷史的舞臺上的獨白。就直接重譯（沒有抄中譯本的文字）在這里吧：

是什么驅動了我？我想，大多數有所創造的人，都會想要表達他們心中的感激之情，因為他們能夠利用其他人在他們之前已經做過的工作。我沒有發明我用的語言，也沒有發明我用的數學原理。在我吃的食物上，我做的事很少，在我穿的衣服上，我什么也沒做。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依賴我們這個物種的其他成員，也依賴支撐著我們站立的那些肩膀。我們中的許多人，都想為我們這個物種回饋一點什么，都想在這條大河中添加一點東西。這就是說要試著用我們大多數人都了解的、只此一種的方法，去表達一點東西——因為我們既寫不了鮑勃·迪倫的歌，也寫不了湯姆·斯托帕德的戲。我們試著用我們自己真正擁有的才能，去表達我們深摯的情感，向在我們之前已經做出的所有人的貢獻表達我們的感激；同時，再在這條大河中加一點東西。驅動我的就是這個。

這一章的最后，艾薩克森給我們看的是喬布斯對于上帝、死亡的感受——或許他就是讓我們再想想，這段獨白是不是來自天堂的光線。

『 作者簡介 』

李晨曄：索奧（中國）CEO，戰略管理專家。曾擔任多家跨國公司高管，曾任美通公司（中國）總經理；美國加州微波公司副總裁；美國GDC公司中國首席代表。美國緬因州立大學應用經濟碩士，在多個行業和領域擁有豐富的管理實踐經驗和咨詢經驗，近年來致力于企業組織變革、可持續發展和企業社會責任研究及相關咨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