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安娜·卡列尼娜》的主人公安娜的愛情悲劇歷來是學界評論的焦點,情感的依附性加之經濟地位的缺失最終把安娜推向了毀滅的深淵。文章認為,真正的自由是被理性、道德約束的自由,是精神同時也是物質的自由。唯有如此,才能避免悲劇的發(fā)生,實現(xiàn)自我身心的和諧,獲得人生的自由與幸福。
關鍵詞:安娜·卡列尼娜 理性自由 道德自由 精神自由
列夫·托爾斯泰的著名長篇小說《安娜·卡列尼娜》的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的愛情悲劇歷來是學界評論的焦點問題。安娜對自由愛情的執(zhí)著的、不顧一切的追求,體現(xiàn)了人類對自由理想的熱切向往和對本真生存方式的積極探求。
在邂逅貴族軍官伏倫斯基之前,安娜與丈夫卡列寧共同生活了8年,并且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年輕瀟灑的伏倫斯基的出現(xiàn)打破了安娜生活的平靜,喚醒了她沉睡多年的愛的情愫,掀起了她內心難以遏制的情感的波瀾,她決心要尋找她的真愛。安娜在隨后的與伏倫斯基的愛中似乎真正領略到了生命的意義,從此便開始義無反顧地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她拒絕丈夫的勸說,反抗丈夫的阻撓,沖破社會輿論的譴責,公然與伏倫斯基生活在一起。安娜對自由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表現(xiàn)出性格的率直和果敢,展示了生機勃勃的生命對平庸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頑強反抗。安娜對愛的“無拘無束”的追求決定了其悲劇性的結局。馬克思講過,人的束縛來自三個方面: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自身。安娜的悲劇命運鮮明地體現(xiàn)了馬克思的這一論斷。本文以此為基點,試圖從文學倫理學的角度對安娜·卡列尼娜的人生悲劇進行剖析。
自身情欲的奴隸
安娜的選擇體現(xiàn)出人性的迷誤。為了實現(xiàn)狹隘的個人情愛,她不惜拋家離子,做了自我情欲的奴隸。列夫·托爾斯泰通過這篇恢弘巨著深刻地揭示出安娜悲劇命運的根源,即非完整的感性人格決定了安娜的悲劇命運。盡管她的人生探索以實現(xiàn)精神的自我追求為目的,但其生命力的發(fā)揮缺乏理性的配合、支撐與調控,結果使得人生隨情欲而漂流落得悲慘的結局。
安娜極力追求感性生命的舒展,努力探求生命原生態(tài)的存在方式,熱切呼喚人性的回歸,這種行為方式和人生理解本無可厚非,但并不意味著要完全拋棄哪怕一丁點理性的束縛。安娜在追求精神自由與實踐人性解放的同時,矯枉過正地陷入了縱欲的感性誤區(qū)。她為擺脫社會的枷鎖卻又陷入另一桎梏,她所追求的自由,是一種自私的自由,是一種毫無顧忌的自由,是一種情感占有欲望的滿足。自由并不是簡單意義上的我行我素、隨心所欲,而是一種理性意義上的積極的生命舒展。如果拋棄理性原則,只認可個人的自由,那么個人的自由很容易構成對另一個人的自由的侵害,對周遭人群利益的傷害,導致矛盾與沖突,并最終使個人的自由變得不牢靠、不穩(wěn)固。個人自由的實現(xiàn)正像經濟學上的帕累托原理所要求的那樣必須受到理性的約束,才能保證整體社會的自由的不降低,即個體自由的增加必須以尊重其他相關個體的自由為前提。只有在理性的指導下,每個人尋求自己的自由才會被社會主體所認可。自由必須與理性相結合來展現(xiàn)與實現(xiàn),這樣才能構成道德自律的完整概念。相反,缺乏理性的自由至多算是一種經驗的自我,絕非積極意義上的生命舒展。用理性的力量約束自己,實現(xiàn)感性與理性的統(tǒng)一,建立健全的理想人格,才能達到真正自由的狀態(tài),才是人類應該追求的最高境界。
實際上安娜追求自我的自由,代價是包括丈夫、兒子在內的環(huán)境人的痛苦感受。甚至,她愛伏倫斯基,但也只把他看做自己的私有財產,面對伏倫斯基日漸淡漠的感情,她妒火中燒、不堪忍受、痛不欲生,為占有欲所控制的心靈不能自主,甚至在伏倫斯基的同事們面前搔首弄姿,以期引起伏倫斯基的嫉妒和對她的關注,失去了人生所需要的審美交往能力。“貪欲本身就是一個罪惡。它是隱藏于人性內部的動物性的一面。若一味沉溺于貪欲,就失掉了做人的尊嚴。因此,人類……不但不應刺激貪欲,還要抑制貪欲。”①只有認識自己,用理智駕馭激情,才能成為真正自由的人。
倫理道德的叛逆者
人的社會屬性決定人的自我不能獨立于社會而存在。“要恢復人的自然的本性,將個人脫離社會、文明的進程是違背歷史理性的,是不可實現(xiàn)的,本身即具有了不可克服的謬誤性。”②隨著安娜與伏倫斯基關系的明朗化,她在上流社會的處境顯得愈益窘迫。對兒子的思念之苦以及來自內心的譴責之痛逐漸使她難以忍受,來自社會的壓力也使她的悲劇陰影不斷擴大,很快便陷入了社會認同危機與自我認同危機的雙重困境。她因破壞既定秩序和道德規(guī)范而不受法律的保護;上流社會視之為“壞女人”而對其拒不接受,并且當眾予以羞辱;作為母親,她因“拋棄”兒子而遭到社會輿論的強烈譴責,人們指責她為了卑鄙的情欲而不顧應負的家庭責任。總之,凡是構成她生活幸福的一切東西均遭到上流社會的嚴厲抨擊,這使她陷入了十分尷尬的生存境地。
安娜的行為背離了主流倫理道德,與社會相對立,更引起了上流社會階層的不滿。她為了尋求“自由”卻無意間觸犯了當時的社會習俗和公認的道德規(guī)范。無論是面對卡列寧、培特西公爵夫人,還是面對兒子、伏倫斯基以及陶麗等人,安娜都是一個無法融入正常社交生活的純粹的“社會游離者”。正是這種“游離者”身份使她始終被拒絕于社會群體之外,受到社會輿論最嚴厲的懲罰——被剝奪了與人交往的權利,自身困守在一個極其狹小的生活空間,身心承受著越來越大的壓力。隨著時間的推移,恐懼感、危機感、壓力感愈演愈烈,內心的矛盾與痛苦導致她極度的精神分裂,悲劇性的命定感和不可避免的慘禍的預期始終縈繞在她的腦海,精神危機感愈演愈烈,直至崩潰。
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是現(xiàn)實的人的社會各項的總和的論斷表明,體現(xiàn)人的本質特征的不是自然屬性,而是社會特性。就人與他人的角度而言,人應該自覺地以社會規(guī)范和倫理價值標準來約束和調整自己的行為,主動考慮個體主觀行為對外部社會帶來的客觀影響,使個體與社會至少保持利益觀的最低認同,合乎道德理性地處理個體與社會的各種關系,才能有利于社會的有序和穩(wěn)定乃至和諧與健康。
個體性使人具有維持自己存在的需要,社會性使人具有維持社會共同體存在的需要,這兩種需要都是人的本質需要。人必須用道德調節(jié)這兩種需要之間的關系。作為人的精神屬性,道德意識是人區(qū)別于動物的一個重要標志。人作為道德主體,必須在德行意識指導下進行創(chuàng)造性活動。
安娜的悲劇向我們昭示,真正的自由是建立在德行基礎上的,違背德行就必定產生悲劇性的后果。“德行是有限的實踐理性所能得到的最高的東西。”③
良善的德行構成人類生存與處世的智慧與準則,也構成了人獲得自由的框架和基礎。德行意味著自律、責任和利他,拓展了人在宇宙中的生命半徑,為人類自身提供擺脫環(huán)境束縛以及超越自身痛苦的動力,它是人成為自由的人、真正的人的前提。可以說德行即道德感是人與人之間和諧共處的條件,也是人類實現(xiàn)詩意棲居的前提和保證。
人努力的本意在于尋找使人成為其生存目的本身的美的生存方式。人如果想達到這樣的生存目的,必須如康德倡導的那樣,自由意志要通過道德意志的自律來實現(xiàn)。這是一條普遍有效的道德實踐法則。從古希臘到近現(xiàn)代,古圣先賢對自由的追求及其生命的實踐,無不是沿著靈魂的凈化這條道路行進的。對于目前這個正在向前演進的時代更應該如此。
糾結的情感追求者
安娜把伏倫斯基的愛情視為人生的最大幸福,缺乏持續(xù)性的、可保障的精神追求,她的精神世界是復雜的、痛苦的、糾結的,是完全依附性的。這種精神的依附性注定她難以得到夢想的幸福。
安娜選擇貴族軍官伏倫斯基作為自己幸福的依托,把幸福的籌碼全部押在他的身上,某種程度上也同時放棄了做人的尊嚴。安娜對伏倫斯基的態(tài)度是一種矛盾、悖論式的,她完全依賴卻又不愿意或者說不可能完全匍匐于伏倫斯基的世界,而且從精神上、心理上拒絕甚至反對他從事的種種社會活動。可以預見的是她付諸實施的旨在維系愛情的種種努力不可能起到鞏固愛情的作用,相反,卻事與愿違地加速對方愛情的冷卻。伏倫斯基無法給予安娜所渴望的幸福生活,他的地位、身份決定了其生活不得不受制于社會并依賴于既定的社會體系。視愛情為人生第一要義的安娜所追求的卻是游離于社會之外的、不受任何羈絆與束縛的“絕對自由”,隨著時間的推移,雙方不斷發(fā)生沖突、碰撞、傷害。
這也正是安娜悲劇的又一個基點。
安娜的愛情追求與伏倫斯基的生活方式之間產生了嚴重的抵牾。安娜試圖控制伏倫斯基的一切,甚至包括思想,但難以如愿。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最后彼此不可避免地感到幻滅,悲劇的發(fā)生變得理所當然。因此,安娜對幸福追求的努力一定是南轅北轍,她愈努力,距離幸福的路途愈遙遠,結果必然以悲劇告終。正如盧梭所言:“人們總是愿意自己幸福,但并不總是能看清幸福。”④
自由意識的發(fā)生起源于人的內在精神世界,在改造世界、改造未來的過程中,自由的實現(xiàn)必須伴隨著對外部世界的不同程度的妥協(xié)。令人遺憾的是,安娜在情感世界上的糾結使她不但失去了外在自由,更失去了內在精神的自由。安娜的悲劇命運表明,她通過對愛情的不妥協(xié)的追求沒有擺脫命運的桎梏以及社會的枷鎖,不幸成了外在世界以及自身的奴隸。朱光潛先生曾經講過:“現(xiàn)世只是一個密密無縫的利害網,一般人不能跳脫這個圈套,所以轉來轉去,仍是被利害兩個大字系住。”⑤
結語
多數(shù)批評家不但沒有對安娜進行指責和批判,往往對其寄予很大的同情,認為她是舊道德的受害者,同時又視之為傳統(tǒng)道德的勇敢反叛者從而加以肯定和歌頌。然而我們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角度來看,安娜的行為完全不符合甚至有悖于社會的傳統(tǒng)倫理道德,不但給他人帶來傷害,而且造成自我人生的悲劇。
筆者認為,不可以審美為由對安娜現(xiàn)象大加褒揚,亦不可把安娜的悲劇全部歸結為社會原因。相反,安娜的悲劇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結為性格悲劇。安娜為追求所謂“自由”的愛情向現(xiàn)存的倫理秩序挑戰(zhàn),蔑視公認的道德準則,放棄自己的道德責任,最終釀成了悲劇性的命運。我們對安娜抱以同情,也不能超越歷史進入道德的烏托邦而給安娜設置另外一種道德環(huán)境和道德標準。⑥
“伸冤在我,我必報應。”“我”就是托爾斯泰一貫探索并努力遵循的那個用以維護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善與人道的永恒道德準則。托爾斯泰認為,人的救贖不能求之于外,只能求之于內,人的解放在于道德凈化,即克制動物的欲望自我,使其向精神的自我升華,從而實現(xiàn)人之為人的自我完善。人只有克制自己的欲望,通過人類愛的教化、內在道德人格的培養(yǎng)以及自立精神的確立,才能達到更高的道德境界,實現(xiàn)精神自由。真正的自由應該是理性的自由、道德的自由、精神的自由乃至物質的自由。只有從這幾個方面著手努力,才能避免安娜式悲劇的發(fā)生,實現(xiàn)自我身心的和諧,獲得人生的自由與幸福。
注 釋:
①湯因比[英]、池田大作[日]著,荀春生等譯:《展望二十一世紀》,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版。
②羅成琰:《百年文學與傳統(tǒng)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③苗力田:《德性就是力量》,《康德黑格爾研究(第1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④盧梭[法]著,何兆武譯:《社會契約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
⑤《朱光潛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
⑥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與道德批評》,《外國文學研究》,2006(2)。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外語學院)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