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安史之亂”是唐帝國由盛轉衰的標志,它不僅給“開元盛世”以沉重一擊,對唐文學創作的影響無疑也是很深遠的。“安史之亂”前,整個文化和文學創作以長安為中心,而“安史之亂”之后,由于局勢的變化,很多士人紛紛南下,這讓江東吳越地區也成了另外一個創作中心。本文以唐代揚州為區域中心,分析安史之亂前后,唐人創作揚州詩歌的變化。
關鍵詞:唐代安史之亂揚州詩歌
作者簡介:陳潔,女,1982年6月生,江蘇泰州人,本科,揚州環境資源職業技術學院助教,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21-0176-02
在公元七至九世紀期間,唐代揚州是控扼東南的政治軍事重鎮,國內外著名的工商都會、南北交通的樞紐、唐朝的財富中心,它是中華大地上的驕子,是大唐帝國皇冠上的一顆璀璨的明珠。就是這片富庶的土地吸引了大批文人墨客前往,同時也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不同的歷史時間段和不同的地域特點會影響文人創作和心靈變化,因而唐人詠揚州詩歌創作也呈現出了不同的側重點。
一、安史之亂前
從詩歌數量看,安史之亂前詠揚州的詩歌較少,大概在八十首左右,據筆者分析,這些詩歌中歌詠揚州秀麗景色的占多數,這與揚州素來以風物著稱不無關系。
在唐代,安史之亂前,揚州既不是政治中心也不是文化中心,最為值得稱道的也就是隋煬帝曾在江都停留,建造行宮了。隋煬帝在任揚州總管期間,對這里的秀美風光,豐富的物產很是留戀,他在其《春江花月夜》中描寫到“我夢江都好,征遼亦偶然”,由此表達了他的心聲。初唐時期的詩歌創作大多以歌功頌德為主,以長安、洛陽為中心,而非都城的揚州自然不被很多人留意。
大唐帝國的繁盛以及巍峨雄偉的長安城吸引了很多文人,從文人內心出發,他們把長安作為施展才華的地方,在長安工作便意味著成功,相反,在其他地方供職則有失意之感。許敬宗在其《擬江令于長安歸揚州九日賦》中說道:“游人倦蓬轉,相思逐雁來。偏想臨潭菊,芳蕊對誰開?”雖身處揚州,但是揚州的美景似乎打動不了他,就算此地再美,也美不過長安。多數人將理想寄托于長安,就連駱賓王在匡復唐王朝時也不禁發出“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長安”的感嘆,這樣的心理其實也很平常不過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文人們怎可能一心放在欣賞揚州美景上來呢?這也是前期詠揚州詩歌數量少的原因之一。再者,隋煬帝的快速滅亡給初唐統治者上了重要一課,吸取隋亡國的慘痛的教訓,正所謂“前者不忘,后世之師”。初唐是立朝之始,詩人們或參加科舉以求功名利祿或遠征沙場建功立業,這些都是首當其沖的目標,于是在遠大理想的驅動下,自然很少有人去關注那個亡國之城了。
盛唐的到來,給整個唐王朝敲響了最強音。政局的相對穩定,文人的生活也隨之輕松,心態逐漸明朗。漫游成了唐代文人們生活的重要一面。于是繁華秀美的揚州成了當時士人們心馳神往的城市,這在他們的創作中留下了鮮明痕跡,而主題主要偏向于游覽、送別之作。大詩人李白多次漫游揚州,“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在這里他慷慨輕施,揮金如土,救濟落魄公子,不逾一年,散金三十萬,自己也過著斗酒三千、裘馬輕狂的生活。在揚州,他留下了13首詩歌,游覽名作如《秋日登揚州西靈寺塔》,亦有送別佳作如《廣陵贈別》,孟浩然在煙花三月的季節東下揚州,李白曾寫下:“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整首詩沒有愁苦和憂傷,只是有少許的悵然與向往。在開寶元年那樣一個太平盛世,在那樣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到揚州那樣一個繁華之地,怎么能不讓人聯想到騎鶴上天堂?一葉輕舟已經載著孟浩然消失在天邊,李白依舊難以收回眺望的目光。此刻,奔騰東去的長江水,恰似李白對朋友的一往情深,也勾起李白對揚州城的無限遐想。這真是一次充滿詩情畫意的離別。
盡管詩人的筆下已經或多或少的寫到了揚州,但是揚州卻一直不是他們施展才華的地方,僅僅是一個短暫停留休憩的美麗的游覽勝地而已。孟浩然曾寫下 “士有不得志,棲棲吳楚間,廣陵相遇罷,彭蠡泛舟還。檣出江中樹,波連海上山。風帆明日遠,何處更追攀。”的佳句,他委婉地告訴友人,不得志的士人才會到躲在吳楚之地,以此來表示想要一展拳腳還是到長安去吧,那種“身在江海上,云連京國深”的心情時刻圍繞著有理想有追求的文人。
綜觀“安史之亂”之前的唐人詠揚州詩中,我們會發現,揚州主要靠風景吸引文人,它是一個繁華的休息之地,但卻不是文人心目中大展宏圖的理想之地,所以文人的創作主要以描摹風物為主,詩歌中那些明麗恢弘的畫面也可以從另一個側面看出唐文人豁達的精神面貌和整個王朝欣欣向榮的景象,從為數不多的送別詩歌中也能看出士人們樂觀、積極向上的情緒。
二、安史之亂后
安史之亂后歌詠揚州的詩歌數量大增,據李坦《揚州歷代詩詞》一書統計,數量大概有300多篇。詩歌主題比之安史之亂前要豐富得多,從單純的風物詩過渡到文士唱和詩、懷古詩和都市享樂詩(流連青樓之作)等多種主題,總的來說這個時期的詩歌有了很明顯的都市世俗氣息。原因有三:
第一,安史之亂是整個大唐王朝由盛轉衰的標志。中央政府的權威風雨飄搖,在中唐士人心目中那個燦爛強盛的唐帝國突然之間就要坍塌瓦解,這對他們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這自然而然也給士人們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刺激。
從輝煌到低谷是個很難接受的過程,很多詩人們不愿意正視現實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長安已經不能滿足士人求取功名利祿和大展宏圖的理想,那么倒不如離開此地到別處重新過另外一種生活。唐代士人一時習慣享受榮華富貴,于是另找一處繁華之地是他們的目標,而揚州正好迎合了他們的心態。當中原地區滿目瘡痍之時,揚州卻依然歌舞升平,這樣強烈的對比難免讓人覺得這座城市的繁榮是很畸形的。但不管如何,江南水鄉的碧波瀲滟、雜花生樹、紅樓玉宇無不成了詩人創作的材料,如姚合的“暖日凝花柳,春風散管弦。園林多是宅,車馬少于船”、“滿郭是春光、街衢土亦香”、“春風滿城郭,滿耳是笙歌”等。又如陳羽:“霜落寒空月上樓,月中歌吹滿揚州。相看醉舞倡樓月,不覺隋家陵樹秋”。時事多艱、硝煙滾滾、兵荒馬亂的年代卻能在揚州感受到另外一種世界,通宵達旦的歌舞,濃妝艷抹的麗人恍惚間好像又是那個如日中天的唐帝國。唐朝著名詩人劉禹錫因為政治革新被貶職回京,司空李紳設宴款待他,席間命歌妓以歌舞勸酒。劉禹錫感慨萬分,當場寫詩一首:“高髻云鬟宮樣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江南刺史腸”,讀罷此詩,依稀可見外來的游客對眼前的景象難免生出一番感嘆。
第二,“安史之亂”后,由于戰亂主要發生在北方,于是唐代南方成了整個經濟發展的中心。除了有賴豐富的自然和建基于歷史發展的基礎外,當朝政治的變遷亦有重要的影響。唐自建國以來,承受了隋代運河的便利,繼續開拓南方,使南方經濟進一步發展。安史之亂爆發后,加以藩鎮割據,河北、山東貢賦不入中央,吐蕃、回紇的騷擾,使中國北方的經濟、社會、文化均受到嚴重的破壞。唐室經濟惟有依賴南方財賦的補給。而作為江淮中心的揚州地位一直不可小覷,唐代最重要的收入之一來源于鹽稅,載代宗大歷末,“天下之賦,鹽利居半”,江、淮為重要產鹽區,吳、越、揚、楚鹽倉至數千,積鹽達二萬余擔。揚州為東南地區鹽的集散地,設置巡院,專督辦鹽事。其時,劉晏為鹽鐵使,每年所獲錢財竟可“當百余州之賦”,由此可見揚州很有經濟實力,于是唐王朝的軍國費用便可以“取資江淮”。經濟的繁榮以及中央財賦的依賴,揚州必定會帶到文化的大發展,大批文人士子南下,對這個古城充滿了好奇,正所謂“兩京蹂于胡騎,士君子多以家渡江東”啊。但在詩人們的內心深處他們還是無比眷戀那個曾經令他們魂牽夢縈的長安,同時接受新事物,被新事物所吸引也是人之常情,于是揚州城也成了他們享樂生活的地方。這也許就是安史之亂后經濟重心南移在文化上的表現了吧。
第三,唐代文人來揚的另外一個動機是為了尋求功名和富貴。唐代士人還有干謁之風,他們造請權貴,或求經濟支持,或請推薦揄揚,或謀幕下任職。特別是唐代后期,藩鎮推薦成為入仕的捷徑。杜佑節鎮淮南,士人楊茂卿干謁于杜,“以周公吐握之事為諷”,以求知遇。劉禹錫由和州召回,淮南節度使段文昌曾予表薦。李紳為淮南節帥,趙嘏以詩投獻,“早年曾謁富民侯,今日難甘失鵠羞……功德萬重知不惜,一言拋得百生愁。”請求提攜的心情已達到急切的程度。盧仝在揚,以為干謁俯首權貴,仰人鼻息,因而發出“努力事干謁,我心終不平”的感喟。不僅如此,淮南幕職還是一條升遷的捷徑,由此而躋身要津的屢見不鮮。劉太真于大歷中為淮南節度使掌書記,“徵拜起居郎,累歷臺閣,自中書舍人轉工部、刑部侍郎”。從上述情形來看,淮南是一個相當有吸引力的地方,而揚州更是一個人文薈萃的寶地,使府的文人眾多,于是他們之間就有了很多唱和的機會,據從安史之亂后的詩歌內容看,唱和詩是一個亮點。如:
許渾《和淮南王相公與賓僚同游瓜洲別業,題舊書齋》:
碧油紅旆想青衿,積雪窗前盡日吟。巢鶴去時云樹老,臥龍歸處石潭深。道傍苦李猶垂實,城外甘棠已布陰。賓御莫辭巖下醉,武丁高枕待為霖。
再者,如鮑溶《和淮南李相公夷簡喜平淄青回軍之作》:
橫笛臨吹發曉軍,元戎幢節拂寒云。搜山羽騎乘風引,下瀨樓船背水分。天際獸旗搖火焰,日前魚甲動金文。馬毛不汗東方靖,行見蕭何第一勛。
貞元十七年(801),劉禹錫在淮南杜佑使府任掌書記時,李益曾客游揚州,劉禹錫作“寂寂獨看金燼落,紛紛只見玉山頹。自羞不是高陽侶,一夜星星騎馬回”。從這首詩可看出他們宴飲唱和時其樂融融的氛圍。
第四,隋煬帝與揚州的特殊關系使安史之亂后出現大量的詠古之作。隋煬帝在江都(今揚州下轄的江都市)留下了眾多遺跡,李山甫有“但經春色還秋色,不覺楊家是李家”。詩人們游覽于此,總會喚起他們歷史舊時光的回憶。煬帝的驕奢淫逸引發了杜牧的質問“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他們不約而同地用歷史故事來正視現實,抒發郁悶之情,這些詩歌大多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透露悲涼蕭瑟的情愫。韋應物曾感嘆道:“盛世忽去良可恨,一生坎坷何足云”但他也曾有過一段朝氣蓬勃的時期“少年游太學,負氣滅諸生”,來到揚州后面對“廣陵多車馬,日夕自游盤”的場面時卻無奈地感受到“獨我何耿耿”的郁悶之情。是什么造成了詩人的不幸?答案是大唐帝國的沒落,昔日的輝煌早已灰飛煙滅,那種盛世早已成了詩人們遙不可及的幻影。面對這樣的歷史,他們的憂郁是有來由的,雖然有時也流連于揚州風景中,可在冷靜思考時,他們的內心深處恐怕更容易想起的是像隋煬帝那樣的亡國之君了吧。馬戴的《廣陵曲》:
蔥籠桂樹枝,高系黃金羈。葉隱青峨國,花飄白玉坪。上鳴間關鳥,下醉游俠兒。煬帝國已破,此中都不知。
詩句末尾給予了極大的諷喻,借歷史告誡朝中權貴,驕奢淫逸的生活必定會落的悲慘的結局。
在揚州的詩人們憂懼的是在這樣的繁華都市中,還有多少人能夠真正擔憂國家的未來,面對世俗的社會,詩人身邊的人甚至包括詩人自己都或多或少被各種欲念牽引而導致沉淪。
安史之亂后詠揚州詩歌中,詩人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揚州本身的魅力上,絕大多數詩歌描寫的是城市的繁榮,豪奢的作風。雖然詩人們在這片溫柔富貴鄉里盡情享受,但其實也是為了躲避不堪的現實,繁華固然是好,可是卻不能長久,這種享樂的作風和矛盾的心情始終貫穿于詩人內心,所以從很多詩歌中我們不難發現于綺麗繽紛風格下隱藏著淡淡的憂愁。如韋應物“廣陵三月花正開,花里逢君醉一回”,“風光山郡在,來看廣陵春。殘花猶待客,莫問意中人。”煙花三月的廣陵,柳絮紛飛,可詩人偏偏只看到飄零的落花,如不是內心惆悵,文字也不至于如此哀怨。杜甫晚年時寫下《解悶》詩:“商胡離別下揚州,憶上西陵故騷樓。為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欲東游。”當時的杜甫生活在動蕩的社會中,境況艱難,但從詩歌中依然能看出他對揚州的向往。可惜詩作兩年后,杜甫溘然長逝。
詩歌既是文化的載體又是詩人抒情表達的工具。唐詩主題內容的變化可以直接反射出詩人內心的變化也可以看到一個歷史發展的側面。唐人詠揚州詩的演變過程可以看到它是跟整個社會思想的轉折是密不可分的,這段時期的詩人經歷了從希望到焦慮甚至失望的心靈歷程,由此也可見詠揚州詩歌的復雜性和流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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