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陳平原教授在《思想史中的文學——新青年研究》中提及一個有趣的現象:“關于五四運動或新文化歷史的敘述,各家之間差異最小的,是關于《新青年》的部分”,陳教授認為這是由于新青年同人的自我建構已經十分完整,不容隨便扭曲。受到這種思路的啟發,本文從近幾十年出版的文學史代表著作入手,考察在整個文學空間乃至政治空間的變遷中,《新青年》敘事如何進行微妙的調整。
關鍵詞:當代文學史;新青年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6-0191-01
新中國成立之后,文學史的編纂不再是個人的、無組織的活動,文學史作為一門學科,大學漢語言文學的必修課之一,其教程、參考書目要按照國家統一的教學計劃,其意義自然區別于二三十年代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史綱要》之類教案、講稿,體現著“正史”的面貌和特征。以王瑤的1951年《中國新文學史稿》為代表,作為新中國第一部新文學史,其歷史記憶勢必要被規約和定制,呈現與當下的文學敘事一脈相承的合理的敘述。因此,《史稿》對新文學面貌的描繪實際上是對新民主主義文學的構建,而這種敘述則加入了五四神話的圖景當中。《史稿》肯定了中國的新文學是從“五四”發端的,這也就肯定了《新青年》倡導文學革命的歷史功績,但與此前的新青年敘事不同,《史稿》明顯地運用了階級分析的思路,并將矛頭就指向了胡適,批評胡適的不夠有“戰斗精神”,改良的形式主義、五四運動的右翼分子。相反,魯迅則登上神壇,得到了在以往個人書寫的文學史中從未出現的獨尊待遇,尤其是隨感錄上的雜感,被贊為“戰斗的鋒芒”。截止1956年的“三部半”新文學史,以及包括56年之后《中國文學史教學大綱》都沿用了階級分析、政治標準的思路,直到大躍進—文革期間,復旦大學、吉林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學生集體著作,階級斗爭擴大化嚴重左右文學史研究,彼時胡適、陳獨秀的名字已經不復存在,新青年以及文學革命敘事已經徹底被“無產階級領導下的五四運動”所覆蓋。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文革結束后的1979年6月,唐弢主編的三卷本《中國現代文學史》第一卷問世,彼時一場思想解放運動已經在神州鋪開,文學史編纂才得以恢復運轉,而我們在唐弢本中也發現隱蔽的新青年敘事再次被接續。盡管“唐弢本”仍然延續了階級分析的方法來闡述新文學的復雜成分,但對于“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主張并沒有統統打倒,而是采用了一體兩面的分析方式。對于陳獨秀的處理中,唐本能夠把他作為在“五四”文學革命中起正而作用的歷史人物來處理;但同時也很注意對其局限性的分析。唐本第一次將《新青年》明確地被構造成一座反帝反封建的戰斗堡壘,投槍手既有“民主主義者”陳獨秀又包括“無產階級戰士”李大釗和“中國現代文學奠基人”魯迅。對于《新青年》刊物的一系列變動,唐本也將其置于全世界無產階級革命浪潮中,為新青年神話增添合理的解釋。比如唐本開篇從五四運動談起,繼而將《新青年》描述為“適應這一啟蒙運動要求而誕生的一個重要刊物”,將《新青年》與五四復雜的關系化約為簡單的因果鏈。為了突現《新青年》陣營的戰斗力,唐本刻意妖魔化保守派,“一九一九年初,北京大學內流言四起,對《新青年》百般誣蔑恐嚇。”當然,壓迫越大,反抗也就越強烈,至此,《新青年》已經失卻三十年代敘事中細枝末節的歷史言說,而被塑造成不可觸碰不容置疑的神像。
回到大陸的文學史創作鏈條中來,如果我們將唐弢本對新青年敘事稱作一種政治-階級層面的神化,那么,80年代文學史對《新青年》乃至五四的重寫就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思想層面的張揚。因此,我們看到80年代帶有自由主義傾向的文學史論著——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王超冰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浮出水面。這部著名的文學史教材于1987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又經過1991、1996年兩次重印,1998年修訂本于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幾經再版,該書已經成為高校中文專業必備的金牌教材,直到2011年的今天,仍然活躍在文學史講臺上。
與修訂本相比,87年版具有更多的啟蒙主義色彩。第一章緒論史無前例地將中國現代文學的基本性質定位為“改造民族靈魂”的文學,第二章文學革命的命名也一脈相承——個性解放旗幟下文學的覺醒。可以說,“改造民族靈魂”這條線索從梁啟超、王國維再到周氏兄弟,縈繞著五四兩代人的余音,而傳統在八十年代被重新拾起。這種判斷當然與彼時“去政治化”、尋找五四啟蒙精神的思潮密切相關。不變的是五四神話,變化的是打出的旗幟——從戰斗堡壘到啟蒙典范,有關新青年敘事的也因此圍繞啟蒙救亡的話題展開。《三十年》恢復了胡適在《新青年》的重要位置,承認“最早倡導文學革命的是胡適和陳獨秀”,除此之外,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也悉數登場,“雙簧戲”、與“黑幕派”“鴛鴦蝴蝶”論戰種種細節,雖然啟蒙主義的調子已經定下,但仍然能窺到或借此想象到二十年代文壇你來我往的敵我論戰和思想交鋒。11年后的修訂本,我們看到全書的整體結構做了個別調整,新青年的部分改動不大。對比87版那種不容爭辯的“五四話語”,修訂版的調整更為“合情合理”。但修訂版仍然無法跳脫出其敘述的歷史藩籬,更改后的敘述框架似乎抹掉了“個性解放”、“啟蒙主義”的明顯痕跡,事實上其啟蒙主義的思路仍然編織于其“文學現代化”的建構中。正如啟蒙主義一樣,文學現代化的敘述邏輯是不是也值得反思,作者在前言中寫道:“文學的現代化與民族化”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必須解決的歷史性課題,在某種意義上,現代文學三十年正是在這二者的矛盾張力中發展的。“文學現代化”成為壓倒一切的主流敘述而貶低了其他可能邊緣的文學史材料,很難說這不是另一種“被壓抑的XX性”。
當然,透過當代文學史,我們關注的“新青年”敘事可以說幾經變遷。文學史總是一廂情愿地建構出符合當下規范或者某種想象的“文學事實”,而事實上這種單質性的敘述已經無法滿足我們對歷史中的對象的想象,而只有將它放置在一個復雜的語境中,才得以看到它的全貌,而文學史的研究價值也許正在于,變動不居的敘述中隱含的闡釋空間。
參考文獻:
1、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開明書店 1951
2、唐弢《中國現代文學史》第一卷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9
3、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上卷 昭明出版社 1975
4、錢理群 吳福輝 溫儒敏 王超冰《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
5、 錢理群 溫儒敏 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1998
6、黃修己 《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 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