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達芙妮·杜穆里埃小說《蝴蝶夢》中的女主人公呂蓓卡一直以來被視為傷風敗俗的壞女人。本文擬質疑小說敘述者“我”敘事的可靠性,揭開男主人公邁克西姆男權衛道士的面具,揭穿他陰險的厭女癥心理,還原一個真實生動的呂蓓卡。
關鍵詞:《蝴蝶夢》;呂蓓卡;男權社會;厭女癥
作者簡介:黃馳,成都信息工程學院外語系副教授,文學碩士,主要從事近現代英美文學與女性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6-0025-02
英國女作家達芙妮·杜穆里埃發表于1938年的經典小說《蝴蝶夢》以其神秘莫測的懸念手法著稱于世。在小說伊始就已去世的女主人公呂蓓卡在小說發展過程中始終陰魂不散,處處主宰著事態的發展。這位喪失了生命并由此而喪失了話語權的女性,在丈夫邁克西姆·德溫特眼里是個“活該下地獄”的“十足的壞女人” ①(297)。而小說敘述者“我”-- 邁克西姆的第二任妻子也把呂蓓卡講述成一個刁鉆狡猾、情欲泛濫、放浪形骸、玩弄男人于股掌間的壞女人。呂蓓卡真的有這么壞嗎?抑或她無非是父權制下任人書寫、言說的玩偶和犧牲品?
《蝴蝶夢》的展開依托于沒有姓名的敘述者“我”。“我”一開始只是一個趨炎附勢的無聊老太太范·霍珀夫人的陪護,突然間時來運轉,以平平姿色和低眉順眼的姿態獲取了富豪邁克西姆·德溫特的青睞,并很快狂熱地“愛”上年齡大她一倍的邁克西姆。隨后閃電般地成為名正言順的德溫特夫人,被帶回到在上層社會頗負盛名的曼陀麗莊園,正式成為莊園女主人。自此,“灰姑娘”一步登天,從此便可過上衣食無憂、養尊處優的貴婦生活。在“我”原以為從此就將過上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的貴婦生活時,卻不想遭到了來自莊園管家丹弗斯太太的不屑與冷遇。而這位管家正是邁克西姆前妻呂蓓卡的貼心奴仆,其忠心耿耿的代言人。于是,通過丹弗斯太太,精明能干、美貌豁達的呂蓓卡的音容笑貌不時閃現,而“我”頓時相形見絀,自信全無。相貌、能力都高人一等的呂蓓卡使“我”的卑微懵懂暴露無遺,而“我”對呂蓓卡自然有了天生的敵意和嫉恨。“怒火和妒火”(255)時刻刺傷“我”的自尊,吞噬“我”的靈魂。所以,一旦邁克西姆表露出對呂蓓卡的厭惡和憎恨,“我”便欣喜若狂,立馬對這個殺妻兇手聊表忠心,發誓為他保守秘密,并竭力安慰他“呂蓓卡死了,死人不會說話,死人無法提供證詞”(309)。邁克西姆續弦于其貌不揚、出身下層、年輕得足以做他女兒的無家可歸的“我”,在于“我”寵物狗般的卑微,以及“我”對“恩人”的耿耿忠心。“我”甘心依附于丈夫,成為他的御用代言人,做他的傀儡,任他的擺布,以淳樸的外表和善良的秉性為他洗脫罪名添分加碼。這樣一個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對情敵滿懷嫉妒的敘述者,一個袒護殺人兇手、藐視法律的敘述者,做出的任何陳述都令人質疑。
小說的男主人公,整個兇殺懸疑案的始作俑者與謀殺犯邁克西姆貶斥前妻呂蓓卡“精得像魔鬼”(297),具有“魔鬼般的鑒賞力”(300),而他因為“跟魔鬼一起生活”(298)而神志不可能健全,其厭女癥心理昭然若揭。在眾人眼里,呂蓓卡“充滿奕奕活力”,“確實是個出眾的美人”(132),連對呂蓓卡心存戒心的邁克西姆的忠仆弗蘭克也說她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女人”(144)。呂蓓卡的年輕貌美是極具殺傷力的,以至于“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會愛她愛得發狂”(268)。呂蓓卡驚人的美麗猶如引發特洛伊戰爭的海倫,成為男人的誘惑者和毀滅者。在西方文明的源頭之一—希臘神話里,女人便是與享樂連在一起的,既美麗又危險,往往以情欲帶來英雄的慘敗和滅亡。海倫,美狄亞,阿加門羅之妻克呂泰涅斯特拉就是男人們的前車之鑒,因此,抵制享樂、欲望及其象征的最好方法便是將女人妖魔化,恐怖化。“由于女人與男性欲望及享樂的必然聯系,便很容易、很自然地被作為邪惡和死亡的體現者。對她們的恐懼其實是對欲望的恐懼,這種恐懼是所有民族厭女意識的心理根源。”[1] 邁克西姆的厭女癥心理就體現在其對前妻的無端猜忌和蓄意謀殺。因為呂蓓卡的年輕美貌和旺盛精力,邁克西姆懷疑她與其表哥費弗爾、姐夫賈爾斯、管家弗蘭克有染,甚至懷疑她作風敗壞到“可以把莊園里的任何一個工匠搞上手,還可以到克里斯城隨便拖個情夫來,不管什么樣的男人都行”(303)。不管邁克西姆怎樣詆毀和侮辱呂蓓卡,他始終不曾有過任何確鑿證據證明呂蓓卡的濫情。按他自己的說法,“從表象看,她的行為真可謂無懈可擊。可每逢我有事出門,她留在曼陀麗,我就壓根兒不知道這兒會發生什么樣的丑事”(303)。曼陀麗莊園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英國的父權特征和男權權威,它是一個由男人統治的家庭,所有人必須服從他的價值,遵守他的法律。因為呂蓓卡擅自邀請自己的朋友來曼陀麗做客,那她就是無視丈夫的權威,挑釁丈夫的家規戒律,而這就必然會引發丈夫的猜疑,她為此而付出代價也就順理成章了。呂蓓卡不僅慘遭謀殺,而且關于她的一切故事都被外人陳述、為外人塑造,從而徹底喪失了話語權。“在我們雙重的語言和表現體系中,婦女被典型地置于非理性、沉默、自然、肉體的一面,而男人卻被看做理智、話語、文化、思想的代表。”[2]
拋開敘述者有意或者無意的偏見以及邁克西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般的貶抑,讀者完全可以在心中重新勾畫出一個全新的呂蓓卡。首先,呂蓓卡和她丈夫曾經一定很相愛的,而并非其丈夫夸大其詞所說“我們從來不曾彼此相愛”,“呂蓓卡根本不懂得愛”(297)。至少在丈夫無端猜忌她冷落她之前,夫婦倆之間的愛是熾烈的。在小說開頭,敘述者“我”在邁克西姆車上發現了唯一一本書籍,“這本書已久經手指撫弄,顯得相當陳舊……一定是有人經常翻閱的”,這書恰恰是呂蓓卡贈與邁克西姆的,扉頁上的題字顯示了呂蓓卡的愛意,而“經常翻閱”也顯示出邁克西姆對該書的重視,兩個不相愛的人不可能以書定情,惺惺相惜。呂蓓卡花費自己絕大部分精力去打理家園—曼陀麗莊園,使其風景秀麗、玲瓏有致、遠近聞名,若不懂愛,若沒有對丈夫和家庭的愛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其次,呂蓓卡美麗善良、自信能干、擅長溝通。呂蓓卡的美貌是有目共睹的,邁克西姆無法否認“她很聰明”,“長得那么美,才華出眾”(297);對呂蓓卡無甚好感的比阿特麗斯評價說她“向來很風趣”; 連“人們最難討好的老奶奶,也從一開始就喜歡她”(297),在老奶奶老得有些糊涂的時候,都還在療養院里念念不忘她的“寶貝呂蓓卡”。 呂蓓卡為人和善,其人緣使她可以經常高朋滿座,舉辦一場場充滿歡歌笑語的晚會。她從未以小姐之尊對丹弗斯太太頤使氣指,而是親昵地稱她“丹尼”,視她為閨中密友和知己。家中一干仆人對她尊崇有加,服服帖帖,以至于新德溫特夫人很難博得大家的認可。再次,呂蓓卡不甘做個木偶般的“家中天使”,而渴慕自由與平等。管家丹弗斯太太是呂蓓卡出嫁時從娘家帶到曼陀麗莊園的,她對呂蓓卡崇拜得五體投地,說她從小就聰明絕頂,精力充沛,曾經打敗了和她一樣桀驁不馴的表哥,還曾制服了讓人發憷的烈馬。“她一向我行我素,愛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266),“后來,她長大成人,也始終是這樣和生活格斗的”(267)。她有著男子一樣的膽略和精力,具有男性般得頑強意志和堅定性格,野心勃勃,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連她父親也任她擺布,對她百依百順。
就如小說開頭小丑般的范·霍珀夫人與邁克西姆聊天時所說“一個女人長得好,別人就愛說些閑話”(18),呂蓓卡因為美貌招人閑話,從而引發了丈夫猜忌和恐懼。美國女權主義者蘇珊·格里芬說,“男人害怕面對女人的肉體時失去對女人和自己的控制,所以他們抗拒女人的形象。或者將女人視為物,玷污或損害她的肉體,將她毀滅,或者將她塑造為邪惡的化身和毀滅的根源加以防范。”[3]呂蓓卡的美貌本已令邁克西姆心煩意亂,加之她巾幗不讓須眉的性格,必然招致以邁克西姆為首的男權衛道士們的扼殺與毀滅。從父權社會建立之初,婦女便淪為家庭的奴隸,傳宗接代的工具。父權社會關于婦女的一整套價值觀念及行為規范如貞潔、溫柔、嬌弱、馴順、仁慈、忍耐、奉獻等無一不是圍繞著家庭而規定的,這些準則成為衡量女性好壞善惡的標準。即便呂蓓卡把男權社會縮影般的曼陀麗莊園打理得井井有條、有口皆碑,一旦流露出覺醒的自我意識,一旦“子宮畸形,不能生兒育女”(403),一旦企圖僭越性別秩序,便會給男權社會帶來恐慌,便會被全盤否定,并被冠以種種不堪的罪名,使男權社會不誅之不解恨。
呂蓓卡美麗善良、自信能干,不甘于做家中的天使,男性的奉獻者,自我的犧牲者,她的覺醒帶來的是邁克西姆的蓄意謀殺,朱利安上校對殺人犯的縱容以及整個男權社會合謀的徹底放逐與消聲。
注釋:
本文所引用的《蝴蝶夢》的中文譯文均出自譯林出版社2004年10月由林智玲、程德所譯版本。凡出自該書的引文只注明出處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參考文獻:
[1]陳曉蘭. 女性主義批評與文學詮釋. 敦煌文藝出版社. 1999年. 第107頁。
[2]艾萊恩·肖瓦爾特. 陳曉蘭、楊劍鋒譯. 婦女·瘋狂·英國文化. 蘭州大學出版社. 1998年. 第3頁。
[3]蘇珊·格里芬. 張敏生、范代忠譯. 自然女性. 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8年. 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