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緣

在60多年前，那個樹葉凋零的深秋，空寂無人的山谷彌漫著沉沉的暮色，一位43歲的母親挺著大肚子，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山楂樹下，撿拾著最后一批被打落的山楂。隨著一陣腹痛，一個小生命忽然頂破胞衣要出世了。

小家伙響亮的哭聲撕碎了山谷里的寧靜，卻撕不碎父母大山般的嘆息，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等著父母喂養活命呢。

生了7個孩子的母親沒吃上一個雞蛋，小家伙沒吃過一口奶水。母親只能將高粱米飯嚼爛了擠出汁水來喂養她。

小家伙喝著高粱米的汁水，居然活了下來。她并不知道，在遙遠的北方，有一個大她3歲的小男孩兒，穿著小馬褲正等著她呢。

13年后，小姑娘來到城里，第一次看見運動員騎著賽車在運動場上風馳電掣，心里驚呼：“哇！運動員太神氣了，長大我也要當運動員！”

她并不知道，騎在最前面的那個健壯的英俊少年，就是那個大她3歲的小男孩兒，現在是一個優秀的速滑運動員。她與他的緣分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從此，她像著了魔似的瘋狂地愛上了體育。她開始跑步、打籃球、滑冰，一心想當運動員。兩年后，她入選體工隊，并不顧父母的強烈反對，從家里偷走戶口本和行李，一頭扎進了體工隊的訓練場。

她和他成了隊友。那時他總愛欺負她，掐她的臉蛋兒，刮她的鼻子，在冰場上弄得她一個接一個地摔跟頭。去高山冰場訓練，他把她像布娃娃似的抱起來，一下子扔進一米多深的雪坑里，害得她半天都爬不起來。

在她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的時候，他向她求愛了。她很崇拜他，卻低著頭，羞怯地囁嚅道：“可你總愛欺負我……”

“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會欺負你了。我愛你，會呵護你一輩子！”他沒有食言，疼她、愛她、用心捧了她一輩子。直到花甲之年，他還給她寫情詩呢。

幾年后，正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他們，被無情的政治風暴打了個措手不及。一夜之間，他從卓有成就的運動健將變成了反革命，被關進了“牛棚”。有人批判她，要她離婚，跟他劃清界限。她卻挺著懷有身孕的大肚子，跑到玉米地里偷偷跟他約會，對他說：“你放心，你要是被判刑，我就等你！判多少年我就等你多少年！你要被下放農村，我就跟你去。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這番肺腑之言溫暖著他凄冷的心。他緊緊抱著她，就像黑暗中擁抱著一份光亮、一份活下去的勇氣、一份困境中的希望。

他們的新房被沒收了。寒冬臘月，她在冰冷的小棚子里生下了女兒。月子里她3次煤氣中毒，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她用虛弱的身軀頑強地挺起了那片破碎的天。孩子剛滿月，她就跑到很遠的農村去看他。她獨自吞下淚水，給他的是一張笑臉。他問她月子里怎么樣？她說挺好！她沒有對他說半個難字，把一切苦難都咽進自己的肚里。

10年浩劫過后，恢復高考那天，一直不甘平庸的她，趴在考場大門外偷偷地哭了，時不我待，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了。

但一句話改變了她的一生。一個早春的晚上，他看完冰球比賽回來，開玩笑地說：“等咱倆老了，寫一部體育小說，讓小說中的人物去拿世界冠軍，圓咱們的冠軍夢！”

本是一句玩笑，卻激起了她重新選擇人生的希望。她想，干嗎要等老了，我現在就可以寫！

于是，35歲的她就像當年一心要當運動員一樣，開始玩命地搞起創作來。

沒一個人相信她會成功，有人甚至嘲笑她說：“你就小學生水平，還想當作家？”

只有一個人對她深信不疑，而且全力支持她，那就是他。她寫君子蘭，不知該如何描寫，他就為她養了60多盆花，還在花窖旁邊給她蓋了一間寫作室，讓她夏天到那里去寫。雖然用油氈紙搭的棚子，經太陽一曬，熱得像蒸籠，味道嗆人，但她深深理解他的一番苦心。領導多次批判她想成名成家，他卻為她辯解說：“現在都什么年代了，還在批判什么成名成家！看看我們的國家，不是‘家’太多，而是‘家’太少了！”

他是她身后的一座山，是她心靈的溫暖港灣。她在外面跑累了，受傷了，跑回來撲到他的肩膀上，靠一靠，歇一歇，就能尋得一片慰藉，一片溫暖。

前不久，當得知她的《生命的吶喊》獲魯迅文學獎的消息后，他從客廳里激動地跑進書房，一把抱住她，連聲喊道：“終于有今天了！終于有今天了！”

他們緊緊擁抱著，看不清對方的臉，只看到對方滿眼的淚。

當她踏著紅地毯走上領獎臺時，人們看到，一位花甲老人捧著相機，跌跌撞撞地跑前跑后，最后乘人不注意跑上臺去，只為了給她拍一張領獎的照片……

注：張雅文，國家一級作家，雖只讀過5年書，卻憑著不懈的努力，寫作了《蓋世太保槍口下的女人》《趟過男人河的女人》等優秀作品。《生命的吶喊》一書是她做完心臟搭橋手術后完成的。她希望在經歷生死考驗后，以自己的真實故事與讀者共同感悟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摘自《今晚報》廖新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