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直抱怨我沒給父親寫過一封信。
每次當郵差敲門時,父親總是歡喜地接過我寄來的信件,但每次信封上都寫著母親的名字。父親失落得像個沒有收到禮物的小孩兒。我一直跟母親解釋說,父親是個大男人,不會在意這些東西,但事實并非如此。
年幼時,我總幻想父親還會有其他職業。比如坐在村委會的某張辦公桌前翻看賬本,或是身處某個工廠車間里,抑或是在我去學校時,一個人在家里看些詩集,然后寫詩。然而,實際上父親一直很平凡。他只會種田,偶爾做打石工,一輩子安分守己。年幼時的虛榮心讓我嚴重地偏向完美主義,而不忍面對生活中真正艱辛的人和事。
父親時常也會客串一些其他的角色,比如幫人搬家或者搬磚塊。有一次,母親做好晚飯后,我們一直等父親回來吃飯。直到飯菜都涼了,父親才打回電話說:“某某家有人過世了,今晚就要下葬,我現在正在幫忙,晚點兒回來。”我并不贊同父親做這些事,因為在年少的時光里,同伴們看我的時候,眼里總帶著嘲諷和不屑。
若用顏色來定義愛的話,我喜歡用深紅來定義母愛,而父愛則是淺白。
母親最喜歡紅玫瑰,我時常能看見她一個人站在陽臺上給她心愛的花澆水、除草。她不時彎下腰,神情專注,像對待自己的愛人和孩子,無微不至又小心翼翼。每當此時,母親若是看到我,便會喚我的小名,招呼我過去。然后她會把我抱在懷里,吻我的小臉。在那種母愛特有的溫柔里,我感到溫暖又幸福。
和母親相比,父親的臉是一成不變的,表情的變化也保持一貫的小幅度,就連大發雷霆時也是如此。
父親不抽煙,但愛喝酒,并且會喝得醉醺醺的。我不喜歡他喝酒,總會替母親發些牢騷:“爸爸,喝酒不好。”父親不理會我,只是鼻翼的肌肉微微顫抖,然后把杯中的酒更快速地倒入口中,一飲而盡。我知道他很生氣,也第一次發覺在他面前,我的力量是這么微弱。
印象中,父親時常會拿著竹鞭揚過頭頂,又刷地落在我身上,發紅的印跡像斑馬線般清晰可見。對待稍微犯點兒錯的孩子,他從不姑息,總是嚴詞厲句,然后大打出手。母親時常會違抗他,把我護在身后。所以從幼年起,我就愛母親多于父親。
“媽媽,如果爸爸也像你一樣不打我就好了!”母親笑了:“傻孩子,爸爸其實比媽媽更愛你。”小時候,總也不理解母親的這句話,總覺得父親不那么愛我。那些挨打的疼痛記憶時刻提醒著我對父親的些許恨意。
對父親的態度有所改變是因為高考那段日子。那幾天,父親在校門外涌動的人流中,默默地等我。為了陪我,或者給我精神上的某種依托,他扔下了田間的農活和山里頭的事。我考試的兩天里,他早上4點就起來,然后搭5點去市區的班車來看我,晚上又急匆匆地趕末班車回去。夜色里,他緩慢而笨拙的背影在城市路燈下漸漸拉長成一條模糊的線,撥動著我的心弦。
每考完一科后,周邊總會有父母著急詢問孩子考試的情況,父親卻保持一貫的沉默,只拍拍我的肩,淡淡地說:“走,先去吃飯。”雖然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卻讓我鼻子發酸。
考完最后一科時,大雨滂沱。在喧嘩的人群里,我恍惚聽到有人喊著我的名字:“云貴!”是父親微微沙啞的聲音。他一只手撐著淡藍色的雨傘,一只手拿著水蜜桃口味的飲料遞給我——原來他和母親一樣,知道我最喜歡的口味。
“走的時候,怎么不拿傘?”父親埋怨著說。他執意撐傘,并不斷把傘傾向我。
我看了看父親,他身材臃腫,頭發日漸花白而稀疏,眼神被歲月磨得黯淡。不知不覺間我已經長到他的額頭了,再也不需要他用手牽、用肩背了。父親真的老了。突然間,我的眼里泛起了潮水。
現在,我由南往北,從福州來到了佳木斯,確實走得太遠了。記得離家北上的那天,父親拍拍我的肩說:“到那邊好好照顧自己。”然后就把臉緩緩地轉向一側。那一刻,多少不舍在站臺上默默無聲地停泊。本以為自己離開時能帶著微笑,好讓他們放心,卻終在火車啟動的一刻,滿臉的微笑土崩瓦解。就像幼年時被送到幼兒園,父母的手松開的瞬間,快樂的表情就再也撐不下去了。
有些愛,會站在時光的門縫里默默看你,不動聲色,而你卻不知。兒女總是逃也似的離開父母之后,才知道在他們的庇護下生活,是多么幸福。我終于拿起筆,在信紙上寫下一行字,這是我第一次給父親寫信。信寄出后的第十天,我打電話回家。母親在電話那頭笑著說:“云仔,你給你爸的信收到了!你不知道他有多高興,一直盯著信看呢,后來竟然看哭了。你在信里寫了些什么呀?”
其實那封信里只寫著5個字:爸爸,我愛你。
(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