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大阪前,不知道日本人如此貪生怕死。
在準備與健三郎注冊結婚前,被告知有一個新娘培訓班必須參加。說是新娘培訓,不如說是安全培訓,主要講授在意外情況發生時的應對之道,包括了地震、臺風、海嘯、車禍、雷擊、觸電、溺水等一輩子也未必能遇上一次的風險。
婚期在即,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勞心勞力。雖然人在課堂上,但我心中卻琢磨著喜餅、婚服之類更現實的事情。沒想到的是還有考試。我抽到的測試題是處理一起因為食物噎住導致窒息的意外事故,我的搶救姿勢錯誤,被告知必須再接受一次新娘培訓。
本以為結婚了便萬事大吉,但當我成為日本太太后,才發現這種課程竟然是具有系統性、延續性和進步性的——每個家庭主婦每3個月都必須接受5個課時的繼續教育。比如如何制作地震警示儀、怎樣搭配應急食品包、發生混亂時如何盡快逃生、事故發生后如何自我保護……
大阪市內靠近馬路中線的快車道平時跟普通馬路沒什么區別,但一旦馬路中線里埋設的警示燈亮起時,在這條快車道上正常行駛的民用車輛就必須馬上駛離,將快車道騰出來。然后,就會看到拉著警笛的消防車救護車疾馳而過。
一年后媽媽從國內來探親,在廚房洗碗時滑了一跤,當時就坐在地上起不來了。健三郎打了急救電話,我陪著媽媽上了急救車,這才感受到“特權車”的便利——平時我們自己開車需要25分鐘的車程,救護車只花了7分鐘。我忽然開始覺得這種未雨綢繆的應急機制真是有它的可取之處。
女兒3歲時,我們送她上了幼稚園,我才發現日本人的“貪生怕死”是從娃娃開始抓起的,也知道了眾多公職部門都有一個共同的常設機構——幼教部。
交通警察署會派警員來幼稚園給小孩兒講授道路安全課;地鐵警務署有專人到幼稚園詳解如何安全搭乘地鐵;屋政署會教他們在歹徒入室時如何保持安靜;醫務部會讓一幫小孩兒去學習如何包扎傷口、處理外傷以及人工呼吸急救……
當然,其中占據最大分量的,當屬地震災難教程。
來了日本這幾年,我已經切身感受了上百次地震,基本上一個月就能遇到兩三次。
所以,日本人對地震有一種近乎偏執的態度。我們貸款買了一套二手兩層小樓,在進行交易時,除了原來的房東和屋政署以及中介公司的人員外,還有一個建筑評估師。他用各種精密儀器測量房屋是否平整,外墻內壁是否結實牢固,最后定出一個房屋的抗震標準。凡是低于抗8級烈度的房屋,不得交易,并勒令限期加固。
已經購買的房屋每年必須接受一次安全檢查,下至地基墻角,上至天棚天臺。日本人的薪水中會每月扣除一項房屋修繕基金,一旦房子需要維修加固,就可以申請動用。
而家庭主婦得時刻準備一個救生箱。救生箱由政府提供,每家一個,跟小號行李箱差不多大,里面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工具格,從手電筒到挖土的手套再到雨衣,應有盡有;另一部分則是食物格,這部分是需要由家庭主婦來填滿的,必須裝進可以長期保質、具有高熱量、可以以最小的分量填飽肚子的各種食物,比如各種堅果、肉干、烤魚片、壓縮餅干……為了保證食品安全,這些東西每半年要更換一次。
電視臺每天在天氣預報后,還會有一個地震預報,預測震級、有感還是無感、是否需要做避震工作。若是有感地震,那么入睡前就必須做足功課了——睡前在身邊準備好兩個空啤酒瓶,瓶口朝下立起來,保持一碰即倒的狀態,啤酒瓶周圍再擺上幾個一碰就會發出巨大聲響的空易拉罐。
入睡前把急救包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如果聽到啤酒瓶倒下砸到易拉罐發出的聲響,我會馬上一躍而起,左手拉女兒,右手開手電筒,往門口跑,拎急救包和善后的事宜交給老公就行了。
一般從聽到響聲到我們一家人驚魂未定地站到家門口的街道上,不會超過30秒。可跟左鄰右舍比起來,盡管我們家逃難的速度動如脫兔,但鄰居們可用另外一個詞來形容——中箭的兔子。
不管是女兒的幼教,還是我接受的街區培訓,在進行災難教育時,提到最多的一個詞,是“體面”。日本人怕死,但更怕的是被人認為不體面。哪些行為是不體面的呢?遇到突發狀況時不懂得讓婦女兒童先行、面對需要救助的對象袖手旁觀、破壞有序的撤離秩序、女人不管自己的子女一馬當先、男人不管自己的老婆絕塵而去、在避難中心搶占最舒適的地盤……簡而言之,但凡是以一己私利為出發點,無視他人的種種行為,都被稱為不體面。
在日本有這么一個對男人極不公平的規定。地震發生時,男人不能比太太先跑出門,一旦發生此種情況,太太有權提出離婚,并且可在財產分割中獲得極大優勢。所以,日本男人都說日本有4大恐怖之物——地震、海嘯、火災、太太。
我在日本那些年里,經歷了上百次的有感小地震,很欣慰,每一次當我站在街道上時,健三郎都會跟在我的身后,從來沒有跑到我前面過。
我不哈日,但卻不得不承認,一個在災害面前依然能保持優雅的民族,是值得尊重的。
(秋雨摘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