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陸游與范成大先后入蜀,都在成都居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并有過密切的交往。他們在成都期間都留下了許多描寫成都生活和有關成都自然環境、人文風貌、民風民俗的詩作。兩位詩人的成都詩作有一些相同的題材,包括愛國詩、閑居詩、賞花詩、游覽民俗詩、郊游田園詩等。但即便是相同的題材,由于身份地位、人生境遇的不同,以及迥然相異的性格氣質,他們的詩作還是在題材內容方面表現出一些差異,反映出各自獨特的成都生活內容。
關鍵詞:陸游;范成大;成都詩作;題材比較
一、陸游與范成大在成都的居住時間與兩人的交游
陸游于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夏赴夔州通判任入蜀,直到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春出蜀,在蜀中度過了九個春秋。南鄭、夔州、蜀州、成都、嘉州、榮州……四川的許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但其中他停留、居住最久的還是成都。在成都期間,他寫下了將近五百首關于成都生活的詩作。這些詩作如同他的成都生活日記,題材內容豐富多樣,表現出他的經歷和心境的方方面面。
范成大在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六月七日“自桂林抵成都……就蜀帥任”任四川制置使,到淳熙四年(公元1177年),因病乞書東歸,得到應允,“淳熙丁酉(公元1177年)歲五月二十九日戊辰離成都”[1],共計在成都居住了兩年的時間。詩作相對較少,總共不到百首。雖然數量上不多,但表現的成都生活內容仍是豐富多樣的。
從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到淳熙四年(公元1177年)范成大帥蜀期間,與陸游在成都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據《宋史》記載“范成大帥蜀,游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2]。陸游非常看重與范成大的交往,“錦城得數公,意氣如再少。”(《游大智寺》)[3]他們時常在成都的錦亭聚會,席間飲酒賞花,以詩歌相酬唱。
二、陸游與范成大成都詩作的題材內容比較
陸游在成都期間,前后共創作了將近五百首詩,雖比不上他晚年定居山陰的創作量,但相對其他詩人也是很高產的。詩歌數量如此之多,題材內容自然是豐富多樣、無所不包。范成大在成都居住的兩年時間里創作了約百首詩作。雖然數量相對較少,但題材內容涉及的范圍很廣泛。
兩位詩人的成都詩作在題材內容上大致都有:愛國詩、閑居詩、賞花詩、游覽民俗詩和郊游、農村田園詩等。下面我們一一舉例分析:
(一)愛國詩
這是陸游詩集中數量最多、最具代表性的題材。其中飽含了忠君愛國的堅定信念:他初到成都就有《拜張忠定公祠二十韻》,陸游在這首詩中借古諷今,借對古人的贊頌,寄托內心報國平亂的志愿,即使是解職閑居家中,他仍一心記掛著統一中原的大業。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春,有客人從鳳州來,說起北方淪陷的國土,他悵然有感,發出了“前日已傳天狗墮,今年寧許佛貍生?會須一洗儒酸態,獵罷南山夜下營”的呼號(《客自鳳州來言岐雍間事悵然有感》)[4];即使在夢中他也一心渴望著能伴隨君王出征殺敵:“卻思巉然五千仞,可使常墮胡塵中?小臣昧死露肝鬲,愿扈鑾駕臨崤潼。” (《夢游山水奇麗處有古宮觀云云臺觀也》)[5]錢鐘書先生認為“愛國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6]。的確如此,陸游的愛國情懷已經深深地融于他的精神血液之中,自然而然的滲入到生活的點點滴滴。因此無論是打雷下雨、閑居作書、游覽登臨還是飲酒賞花,都會勾起他的憂國之心與報國之志。
與陸游感情充沛、壯懷激烈的愛國詩相比,范成大的愛國詩顯得相對理智保守,但也自有一番豪情壯志。他在《九月十九日散衙回留大將及幕屬飲清心堂觀晚菊分韻得噪暮字》中用樂府的高古明快表現出平時鮮少流露的豪壯激昂:“分弓的博平,鳴劍伊吾小。君看天山箭,狐兔何足了!開邊吾豈敢,自治有余巧。”[7]作為地方長官,他時常要檢閱軍隊,整肅邊防:“千騎同瞻白羽揮,驚塵一共響金鞿。”(《郊外閱驍騎剪柳》)[8]縱馬海云歸來,途中看到吐蕃軍隊出沒于大渡河上,引起他的滿腔激憤,“頓轡青驪飛脫兔,離弦白羽嘯寒鴟。牙門列校俱剽銳,檄與河邊禿發知。”(《海云回按驍騎于城北原時有吐蕃出沒大渡河上》)[9]衰老病痛消磨著詩人的壯志,但內心的信念卻從未倒塌,“自笑支離聊復爾,丹心元未十分灰。”(《明日分弓亭按閱再用西樓韻》)[10]
兩位詩人都具有忠君愛國的堅定信念,但他們對這種信念的表現卻各有特色。通過比較可以看到:陸游的愛國詩更多從個人角度抒發收復失地的宏圖大志和壯志未酬的抑郁不平;而范成大的愛國籌邊詩則更多從政治家的角度表現實際的邊防籌劃。陸游的愛國思想是理想而激進的,而范成大的愛國之志則更加現實和理智,這種思想在他的成都詩中有明顯的體現。
(二)閑居詩
陸游與范成大的閑居詩具有基本相同的內容基調,其中一類是對日常生活細心把玩與雋永體味的閑適詩,從這些詩中我們可以大概了解他們在成都的生活狀況與場景。“冷官無一事,日日得閑游。”(《登塔》)[11]陸游在成都的生活是舒適愜意的,無論是天氣變幻、飲食起居、讀書作草、澆花鉏藥還是納涼晝臥,都被詩人以一種閑適、安逸的心境細致描摹、點滴記錄。范成大也有很多此類細致描繪閑適、安樂的成都生活的詩作:夏夜酷暑難耐,終于一場及時雨讓人感到身心舒展,“雨夜新秋夜氣清,悴肌無汗葛衣輕。畫檐分月下西壁,絡緯飛來庭數鳴。”(《納涼》)[12]雨過天晴,秋陽高照,“一笑憧憧鴈鶩行,簿書堆里賦秋陽。心如墜絮沾泥懶,身似飛泉激石忙。” 忙里偷閑的輕松愉悅讓他暫時忘記了鄉愁,“天涯節物遮愁眼,且復隨鄉便入鄉。”(《秋雨快晴靜勝堂席上》)[13]“吏退焚香白慮空,靜聞蟲響度簾櫳。江頭一尺稻花雨,窗外三更蕉葉風。”(《新涼夜坐》)[14]散衙之后的生活是靜謐安寧的,不僅是外在的安靜,更是內心的平和。春天寧靜的夜晚難以入眠,索性披衣出戶,漫步西樓,獨自享受夜晚的靜謐,“試倚枯藤似荋云,堂階微步小逡巡。忽逢巖桂新抽葉,屈指黃紬睡一春。”(《春晚初出西樓》)[15]
(三)賞花詩
陸游為成都四季鮮花盛放的美景贊嘆不已,“走馬蜀錦園,名花動人意。”(《張園觀海棠》)[16]他是一位愛花如命的詩人,“有花即入門,莫問主人誰。”(《游東郭趙氏園》)[17]“走馬碧雞坊里去,市人喚作海棠顛。”(《花時遍游諸家園》)[18]成都的梅花、海棠都很興盛,張園(即故蜀燕王宮)、碧雞坊的海棠、故蜀別苑、萬里橋小南門、芳華樓瑤林莊、浣花溪的梅花,他都為它們寫下過許多精彩的詩篇。他贊美成都的海棠,“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支氣可壓千株。”(《海棠》)[19]即使在通判嘉州期間,他仍懷念成都海棠盛放時,滿城花海的絢爛美景。他最欣賞梅花的清新高潔,“西郊梅花矜絕艷,走馬獨來看不厭。”(《西郊尋梅》)[20]“一春花信二十四,縱有此香無此格。”(《芳華樓賞梅》)[21]其中也寄寓了他對如梅花一般高潔的人格品質的追求。
與陸游一樣,范成大也沉醉在這座“繁花之城”的魅力之中,賞花成為他在成都時最重要的一項娛樂活動。“手開花徑錦成窠,浩蕩春風載酒過。”(《題錦亭》)[22]春天,成都的海棠使他和陸游一樣感到“驚艷”,“從今勝絕西園夜,壓盡錦官城里花。”(《錦亭燃燭觀海棠》)[23]秋天有菊花(《九月十九日散衙回留大將及幕屬飲清心堂觀晚菊分韻得譟暮字》)[24];桂花“儼桂無香秋遂晚”(《西樓夜坐》)[25],桂花香味的消逝,意味著深秋已經悄悄來臨了。冬日,他最常去海云賞茶花,“已報主林催市柳,仍從掌故問山茶。”(《十二月十八日海云賞山茶》)[26]至于陸游最愛的梅花,在他筆下沒有了一貫的清寒孤傲,“司花好事勤相邀,不著笙歌不肯春。”(《雨后東郭排岸司申梅開方及三分戲書小絕令一面開燕》)[27]而是多了一份世俗人間味。
陸游的賞花詩是詠物抒懷的典型,多描繪自己賞花的情境、心緒、感受,對花之形態、情狀的刻畫比較少;范成大的賞花詩則更多是對花本身之情態風韻的細致描摹,沒有如陸游那般夾雜過多的個人感受,他的《櫻桃花》一詩“借煖沖寒不用媒,勻朱勻粉最先來。玉梅一見憐癡小,教向傍邊自在開”[28]將紅粉鮮麗,嬌小可愛的櫻桃花描繪得如在目前,讓人頓時心生喜愛。
(四)游覽民俗詩
成都城中與近郊名勝佳處數不勝數,對極為喜愛四處游覽的陸游,自然是“古寺名園處處行,翩然南陌復東城”(《城東馬上作》)[29]。即使公務繁忙,他也會忙里偷閑“有時投罅輒徑出,略似齊客偷秦關”(《游圜覺乾明祥符三院至暮》)[30]。逃開一切束縛,讓心中過多的憂憤感慨、抑郁不平得到釋放。他遍訪了成都幾乎每一處風景名勝、歷史人文佳地。成都城東的三井觀、大慈寺、玉局觀、合江亭,都留下過他的足跡。城之西南隅的浣花溪、筰橋、青羊宮、少陵草堂、武侯祠;西北隅的石筍街、武擔山、九里堤;另外還有摩訶池、宣華苑、安福寺塔、銅壺閣,這些名勝佳地,他都曾不止一次到訪。城南的萬里橋、石犀廟、五門、江瀆池;城北的學射山、升仙橋、昭覺寺,都留下了他許多佳作名篇。他的游覽詩除了對成都的景物風光、文化民俗的生動描繪之外,也常融入自身的心緒情感,融情于景、托物言志。
范成大的游覽民俗詩則更多以地方官員的角度對成都歲時民俗、風物民情的描寫,這是他此類詩不同于陸游的特色。范成大認為成都的熱鬧繁華甚至能與故鄉揚州相媲美,“十里珠簾都卷上,少城風物似揚州。”(《三月二日北門馬上》)[31]他的詩對這些歲時風俗的表現有很多:一歲之始,元日要集拜于安福寺塔,“然香掛旛,禳兵火之災。”“新年后飲屠蘇酒,故事先然窣堵香。”(《丙申元日安福寺禮塔》)[32]正月初二、三要祭東君,掃拜逝者,“紅塵一閧人歸后,跕跕饑鳶蹙紙錢。”(《初三日出東郊碑樓院》)[33]向長者敬奉椒酒,以寓醇厚流芳或長壽之意,“椒盤宿酒未全醒,擾擾金鞍逐畫駢。”(《丁酉正月二日東郊故事》)[34]三月初清明前后府宴于學射山,宴罷后眾人縱馬出游,蔚為壯觀“北郊征路記前回,三尺驚塵馬踏開。”“游騎不知都幾許?長堤十里轉輕雷。”(《上巳前一日學射山萬歲池故事》)[35]重陽節的藥市人山人海,陸游的《老學庵筆記》曾記載“成都藥市,以玉局化為最盛,用九月九日。”[36]而此時范成大的心中卻滿是倦游思歸的悲愁,“莫向登臨怨落暉,自緣羈臣阻歸期。”(《丁酉重九藥市呈坐客》)[37]冬至日要朝拜于天慶觀,歡慶豐收的一年,“豐年四海皆溫飽,愿把歡心壽玉巵。”(《冬至日天慶觀朝拜云日晴麗遙想郊祀既慶成作歡喜口號》)[38]“四月十九日,成都謂之浣花遨頭,宴于杜子美草堂,滄浪亭,傾城皆出,錦繡夾道。”[39]浣花溪上的競標活動,使他聯想到世俗名利之爭的荒謬可笑,“蝸角虛名人尚愛,錦標安得笑渠爭。”(《浣花溪戲題爭標者》)[40]
(五)郊游、農村田園詩
陸游在成都時游興極高,官事之余,常常忙里偷閑,出郊做短途旅行,“偷閑訪野寺,系馬追一笑。”(《游大智寺》)[41]讓承載太多的心靈享受,片刻的自由安寧。“癡兒已遣了官事,伏日元知當早歸。”(《伏日獨游城西》)[42]“微風翻翻芋葉白,落日漠漠稻花香。出門縱轡何所詣,萬里橋南追晚涼。”(《雜詠》)[43]他還親身參與農事勞動,種菜、澆花、鋤藥,“摘蔬籃少沾清露,斫藥鉏輕帶濕云。”(《幽居》)[44]“放翁一飽真無事,擬伴園頭日把鉏。”(《晚過保福》)[45]他對農村生活的描摹帶有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理想情調。在古體詩《浣花女》[46]中,他就將鄉村女子同城市女子對比,贊美了前者淳樸自然的生活方式和清新的氣質。他自己的村居生活也是祥和愜意的,“借舂乞火依鄰里,剩釀村酒約往還。”“倘有把茅端可老,不須辛苦念還鄉。”(《卜居》)[47]
范成大也有官事之暇,出郊信馬閑游的相似經歷。他陶醉在美好的田園風光中,“漲江混混無聲綠,熟麥騷騷有黃意。”恬淡、適意之余卻又泛起一陣淡淡的鄉愁,“吏卒遠時閑信馬,田園佳處忽思鄉。”(《四月十四日出郊》)[48]“西堰頗聞江漲急,東山猶說雨來遲。錦城樂事知多少,憂旱憂霖蹙盡眉。”(《秋老四境雨已沛然晚坐籌邊樓方儀祈雨樓下忽有東界農民數十人訴山田卻要雨須長吏致禱感之作詩》)[49]表達出他對農事復雜情況的憂慮矛盾心境。即使將要離任,他仍關心著莊稼豐欠,“秋苗五月未入土,行人欲行心更苦。路逢田翁有好語。競說宿來三尺雨。行人雖去亦伸眉,翁皆好住莫相思。流渠湯湯聲滿野,今年醉飽雞豚社。”(《初發太城留別田父》)[50]與百姓同憂同喜,是他農村詩的主要情感趨向。
陸游的農村田園詩主要是對郊野風光、農村日常生活的描繪,其中不乏大量躬耕農畝的親身體驗和歸隱田園的江湖之志,帶有田園牧歌式的理想色彩;而范成大則更多對農事、莊稼豐欠和民生疾苦的關注,更著眼于現實問題。
陸游的成都詩作在題材上是如此豐富多彩,其中有一部分詩是純粹對日常生活的細致描摹與用心體味,但更多的則是融情于景、托物言志。愛國詩,自然是他平生志愿與憂憤的流露。另外,無論是閑居、賞花、飲酒、游覽,不管是身在郊野農家、宴會酒席、寺廟道室,他都將自身的消沉與歡快、思鄉與樂蜀、不平之氣與安逸知足等個人情緒表露在詩歌中,讓它們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和個人風格。與陸游相比,范成大的成都詩作因為數量較少,題材內容相對簡單一些,可以按照他生活的兩個方面——地方長官與詩人,分為涉及地方事務的官事民俗詩和屬于個人生活的閑居游樂詩。但生活本身是完整的,因此這兩方面不能完全獨立。他會從詩人的角度發掘出官事中的民俗風貌、文化趣味;同時又保持著官員的身份,以理智清醒、平和豁達的心態看待事物,有節制地抒發內心豐富的詩人情感。這些都是兩位詩人的成都詩作在題材內容上的不同特點。
注釋:
[1] 孫凡禮:《范成大年譜》,齊魯書社1985年版,第196—255頁。
[2](元)脫脫等:《宋史·陸游傳》(卷395),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058頁。
[3][4][5][11][16][17][18][19][20][21][29][30][41][42][43][44][45][46][47](宋)陸游:《劍南詩稿校注》(卷6),錢仲聯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27頁、第587頁、第595頁、第289頁、第764頁、第557頁、第538頁、第643頁、第292頁、第742頁、第635頁、第562頁、第527頁、第522頁、第664頁、第656頁、第626頁、第657頁、第558頁。
[6] 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92頁。
[7][8][9][10][12][13][14][15][22][23][24][25][26][27][28][31][32][33][34][35][37][38][40][48][49][50](宋)范成大:《范石湖集》,《石湖居士詩集》(卷17),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30頁、第233頁、第242頁、第241頁、第235頁、第237頁、第237頁、第244頁、第246頁、第234頁、第230頁、第237頁、第231頁、第231頁、第233頁、第233頁、第232頁、第232頁、第242頁、第234頁、第240頁、第241頁、第245頁、第235頁、第237頁、第247頁。
[36][39](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6),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0頁、第108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