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璀璨輝煌的歷史文化星空中,“游”就像一抹神秘而又絢麗的星云點綴著整個夜空。在莊子眼中,當“游”成了魚翔淺底那份閑適自由以及生命的律動時,遙遠的西方國度里的柏拉圖正在提倡以“游”促教,將理論落實到實踐當中。莊子與柏拉圖雖相距遙遠,但各自“游”的思想卻產生在同一時代,二者的本質內涵及異同相信是一個值得探尋的問題。
關鍵詞:軸心時代;游;莊子;柏拉圖;游戲
“軸心時代”這一概念最早是由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在其代表作《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提出的。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他將人類歷史概括為四個階段:普羅米修斯時代、5000—3000年的古代文明階段、公元前800—200年的軸心時代以及科學技術的時代。他認為,人類歷史存在一個軸心,“這個軸心要位于對于人性的形成最卓有成效的歷史之點。自它以后,歷史產生了人類所能達到的一切。它的特征即使在經驗上不必是無可辯駁和明顯確鑿的,也必須是能使人領悟和信服的……”[1]在他特別強調軸心時代對于人類歷史發展所帶來的深遠意義的同時,他提出“人類體驗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軟弱。面對空無,他力求解放和拯救。通過在意識上認識自己的限度,他為自己樹立了最高目標。他在自我的深奧和超然存在的光輝中感受絕對”[2]。因而,面對自身的存在問題,面對空無,是選擇解放還是拯救,處于軸心時代的智者們已經給予了我們答案。比如說中國莊子,比如說希臘的柏拉圖,在他們思想的海洋中遨游,收獲到的不僅僅是智慧的點點星光,而是二人思維世界的整片汪洋。
一、 像魚一樣生活與思考
——莊子“游”的思想
與西方注重邏輯推理與理性判斷不同,中國古代的人們,一直以來都強調的是對感性經驗的直接把握,從而達到對客觀外物的感知與體悟,并在此基礎上升華與提高,以完成對感性經驗的超越。從另一種角度來說,西方重視主體性,而在古人們眼中,注重的是主客體融合“神與物游”的境界。那么,在中國的歷史文化中,“游”本身最初的意義是什么呢?
“游”的本字是#15043;,《說文解字》曰:“#15043;,旌旗之游,#15043;蹇之兒。從屮,曲而下垂,#15043;相出入也。”又釋“游”曰:“古文字#15043;象形及象旌旗之游。”[3]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認為:“游,旌旗之流也……周禮省做游,引申為凡垂流之稱,如牟師論冕牟之游是,又引申為出游、嬉游,俗作游。”[4]從這兩個出處可以看出,游本身的含義是旌旗所垂墜的裝飾物,后引申為游戲、嬉游的意思,有自由自在的含義在里邊。
在《詩經》里,也多次出現“游”的身影,用以表達慎爾優游、以游銷憂等思想,前者欲表達通過超越世俗之瑕心來對人生價值作出選擇,后者則通過對人生的思考來達到無憂的人生境界,此時的“游”以從自在地嬉戲轉變為了對人生思考的一種態度。
《論語·述而》也曾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5]孔子在此倡導的是心靈在這些技藝中自由的馳騁而非教與學的方法。他所追求的是一種從容閑適的人生境界,用“游于藝”的審美活動去抵達樂的圣賢之境。孔子曾用弟子曾皙的“浴乎沂,風乎舞雩,泳而歸”[6]這些話語來表達自己的人生理想:追求生命的暢達,逍遙自在的同時舒心悠哉。正如李澤厚所說的“游于藝”的“游”包涵有涉歷的意思,“同時更帶有一種自由感或自由愉悅的含義,其中當然也包含有游息、觀賞、娛樂的意思。”[7]如果說《詩經》中的“游”凸顯的是一種態度,孔子眼中的“游”強調的是一種審美愉悅感的話,那么,真正使“游”上升到一個哲學高度,使之提升為對生命本體的一種體驗方式并構成一個獨立的美學范疇的人非莊子莫屬。在他這里“游”是生命展現出的一種自在姿態;“游”是魚兒游動所帶來的無盡變化;“游”是世間萬物形態各異之間的扶搖與搖曳。
在《莊子》的文本中流連忘返,我們會發現,始終有著一種朦朧的意象似乎在牽引著我們走向他的精神海洋,而這一意象就是跟“游”密切相關的——魚。
飛躍之魚——《逍遙游》,《莊子》一書以此篇開始,足以見“游”在莊子思想中所占據的地位,“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8]此語一出,足以見氣勢之磅礴。他所營造的是一個廣大無窮的世界,在這個廣袤的天地里,如果被積水所左右,豈不是沒了生的樂趣。因而莊子讓這種叫“鯤”的大魚,有了飛翔的可能,用自由的飛翔和飛翔的自由來比喻精神的快樂和心靈的解放,這樣的心境是開闊的,這樣的精神世界是絕對自由的。
快樂之魚——《秋水》,在《莊子》一書中,魚出現的次數很多,但是作為主體出現并給后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非濠上之辯莫屬。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子曰:“我非子,故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不知魚之樂,全矣。”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9]
惠子用科學的、知識的眼光在審視著這個世界,所以濠下之魚也好,就是小橋流水、千載白云也罷,都是獨立于人以外的客觀存在,故魚之樂并非人所體知得到的快樂。而莊子是用一雙發現美的眼睛在看待周遭的一切,他在以體驗的方式、體悟的心境來看待外物,因而當他漫步河岸,耳聽潺潺流水,眼觀淺底游魚時,魚兒們的那份從容、那份無拘無束仿佛正與他同樂,故而莊子說自己能感知魚之樂。
這里的兩個“游”,第一個是取其引申義中的嬉游、游玩之意,第二個“游”則是魚的一種活動方式,同時也是一種精神境界,一種閑適優游的境界。在這里,莊子又賦予了“游”一種合于天、融于地的“天人合一”之意,因而,在他的眼中魚之樂與人之樂也是可以互融的,是可以深刻體驗到的。
超然之魚——《大宗師》,如果說《逍遙游》里的魚之“游”是莊子奇特思想的一種釋放,《秋水》中魚之“游”是莊子生活態度的一種寄托,那么,《大宗師》里的魚之不能“游”則是對生命的一種超脫與感悟。
“泉涸,魚相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10]莊子在此描述的魚,脫離了水的懷抱,也喪失了“游”的可能性。他將自身的視角放置在與魚一樣貼近地面的角度,才能如此真切地觀察和體悟到魚此時的生命境況,在莊子眼中,相濡以沫多的是幾分生命的無奈與掙扎,從而提出“不如相忘于江湖”這一見解。因為此時的魚兒們最美好的狀態,是泉水豐盈,水漫過它們即將干涸的身體,瞬間滋潤它們的心田,那樣它們才能重回自己那個自由自在無所拘束的世界。
二、 與理性精神為伍的游戲——柏拉圖
中國古代對“游”的闡釋主要是從審美感知的藝術領域來進行的,而西方對“游”的闡釋主要是從理性思辨的邏輯推理活動中覺知的,要明白二者本質的區別,首先要了解相比于中國歷史文化中的“游”,古希臘文明中“游”的特定內涵,而在古希臘文化中“游”的精神外現是以“游戲”說為載體的。游戲在西方文化發展歷史中的重要性,用荷蘭語言學家和歷史學家約翰·赫伊津哈的話說就是“文化乃是以游戲的形式展現出來,從一開始它就處在游戲當中”[11]。游戲作為人類生存的一種方式與狀態,在西方文化中占有很大的比重。
除此之外,約翰·赫伊津哈在《游戲的人》一書中還提到了“游戲”一詞在西方語言中的意義與作用。其中,在希臘語中,有許多指稱游戲功能及多樣性的詞語。他認為,希臘語中關于一般游戲至少有三個不同的詞,分別表示“適合兒童”“孩子氣的”及“指稱種種游戲”這三種意思,同時,赫伊津哈堅信希臘語中的“競技”和“游戲”之間有著潛在的同一性,而這與中國漢語中的“游戲”是有著差異性的。隨著歷史文化的發展,西方的“游戲”一詞漸漸有了賭博、競賽之意,以及其與儀式、節慶之間的聯系,純屬于精神層面。相比之下,中國古代文化中“游”及“游戲”的意思中并沒有此意。
如果按照思想主題的不同將西方的游戲說劃分一下時期,那么柏拉圖所處的古希臘時期,其思想主題是以世界為主。柏拉圖的理念說認為世界的本原,是一種永恒的、一成不變的、絕對的精神實體。從這個角度來說,柏拉圖的理念與莊子的“游”之道二者都強調了其精神性,莊子強調的是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柏拉圖推崇的理念世界即全真、至善和極樂的世界。
在《法律篇》中,柏拉圖曾猜測“游戲”源于一切幼仔(動物的和人的)要跳躍的需要:“人們常說,一切動物在幼年都不能安靜下來,無論是身體還是就聲音來說;他們經常要動,要叫喊;有些跳來跳去,嬉游快樂不盡,有些發出各種各樣的叫聲。但是一半動物在他們的運動中辨別不出秩序和紊亂,也就是辨別不出節奏或和諧,但我們人類卻不然,神們被分派給我們做舞蹈的伴侶,他們就給我們和諧與節奏的快感。”[12]在這段話中,柏拉圖不僅僅說了“游戲”能使得人與動物的幼仔快樂,而且還強調了音樂與舞蹈教育的必然性,因為它能給我們和諧與節奏的快感。
除此之外,柏拉圖眼中的游戲是趨赴于神性的:“人是作為上帝的玩具而創造出來的;這就是上帝所恩賜的偉大之點。所以每個男人和女人都應該演好這個角色,并相應地安排他們的一生,這就是他可能從事的最好的娛樂……那么,怎樣的生活才是正確的呢?一個人應該在‘游玩’中度過他的一生——祭獻、唱歌、跳舞。這樣,他才能贏得眾神的恩寵,保護自己不受敵人的侵犯,并在戰斗中征服他們……在紀念這些神的時候,他們應該做各種各樣的游戲,并且在怎樣的場合,使他們贏得眾神的好感,過他們自己天性要求的生活……”[13]由此可見,在柏拉圖的思想中,“游戲”占據了很重要的地位。同時,這“游戲”更傾向于一種贏得眾神好感的儀式及慶典的方式。在柏拉圖的理念體系中,善的理念居于理念世界之巔,因而,這里所提到的為了贏得眾神好感之“游戲”,其精神實質是對至善的一種追求,這無疑是柏拉圖文藝美學思想的一種外露。
在教育方面,柏拉圖主張將兒童的游戲作為教育的工具,可以說他的這一理論對后世的教育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果孩子們從小在玩耍中就通過音樂養成遵守法律和秩序的精神,那么與前一種假設相反的事情就會發生——這種守法精神時時處處支配他們的行為,并影響他們的成長,一旦國家發生什么變革,他們就會起來恢復固有的秩序。”[14]在柏拉圖眼中,只有寓教于樂才能使得學習在兒童的心靈上播下啟蒙的種子,否則強迫的學習是會適得其反的。因而他呼吁“請不要強迫孩子們學習,而要用做游戲的方法。你可以在游戲中更好地了解每個孩子的天性”[15]。綜合來說,柏拉圖的“游戲”思想更注重理論與實踐的統一,他所強調的是神性光輝下人類追尋至善至美的光環,而“游戲”是人類追尋善的腳步的一種方式一種步伐,這種步伐不同于莊子筆下列子“御風而行”之有待的步伐,也不同于“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之無待的步伐,這種步伐是在柏拉圖理念體系的土壤中滋生出來的,與理性精神為伍的步伐。
中西方“游”的思想,在本質上都包含了對生命的一種感悟,莊子的“游”體現了一種對生命絕對自由的向往;柏拉圖的“游”表達了一種對生命價值及人性至善的崇尚。二者都含有對生存本身的深切關懷,從莊子的“相忘于江湖”到柏拉圖的“心靈的游戲”都從不同的角度給予人們啟迪。其次,無論是莊子的“游”還是柏拉圖的“游戲”,他們所存在的又以重大價值在于,一切的精神瑰寶都是隨著歷史的車輪動態前行的,他們的思想都對后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對歷史文化的可持續性發展是有著推動作用的。
注釋:
[1][2] [德]卡爾·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魏楚雄、俞新天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8—9頁。
[3] 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出版社1983年版,第14頁。
[4]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11頁。
[5][6] 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7頁、第119頁。
[7] 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20頁。
[8][9][10]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1頁、第444頁、第178頁。
[11] [荷蘭] 約翰·赫伊津哈:《游戲的人:關于文化的游戲成分的研究》,多人譯,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49頁。
[12] [古希臘]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朱光潛譯,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67頁。
[13] [古希臘]柏拉圖:《法律篇》,張智仁、何勤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4—225頁。
[14][15] [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二卷),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97頁、第540頁。
(作者單位: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欄責編:文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