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朱自清先生在《詩言志辨》的《比興》篇中,對《詩經》中“興”的解釋進行了精確的統計和嚴密的考析。本文試在朱自清先生研究的基礎上,從朱自清先生提及的興詩中對“興”的涵義進行分類辨析。
關鍵詞:興;朱自清;《詩經》
在古代詩論體系中,“興”的涵義一直是學者們爭論的焦點。《周禮·春宮·大司樂》中最早出現“六詩”的說法,漢代《毛詩序》根據《周禮》改“六詩”為“六義”,首次提出了“詩六義”之說:“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1]《詩經》中的“賦比興”由此而來。朱自清先生作為古典文學研究的大師,對“興”的涵義也進行了深入的考察研究,他主要從“詩六義”的源頭進行探尋,分析《毛傳》和《鄭箋》中對“興”的釋義,并結合原典中關于史實的記載,探尋“興”最本質的涵義。
首先,朱自清先生對《詩經》中“興”的位置進行了考察。漢代毛亨、毛萇在《毛詩故訓傳》里從《詩經》中標出一百一十六例使用“興”這一表達方式的詩篇,[2]朱自清先生考證后發現,《毛傳》中的“興也”,通例注在首章次句下,但也有標注在首句或三句四句下的。朱自清先生認為:“在那一句發興,大概憑文義而定,就是常在興句之下。但有時也在非興句之下,那似乎是憑葉韻。”[3]他以《漢廣》為例:“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按文義論,“興也”該在次句下,現在卻在四句下,“似乎是依照葉韻”。因此,單憑“興也”標注的位置并無法判斷出其具體涵義。
其次,朱自清先生歷數《毛傳》中標注“興也”的詩篇,通過“傳”的注解,提煉“興”的涵義。因為《毛傳》中標注“興也”的詩句全部位于詩篇的首章,所以,“興”首先代表了發端。而且,又因為朱自清先生考證后發現“興也”之后的“傳”里有許多“若”“如”“喻”這樣的字眼,因此,他認為“興”又代表了譬喻,比如《南山》中,“雄狐綏綏”后標注“興也”,釋為“國君尊嚴,如南山崔崔然”[4]。這些釋義中的“如”“喻”“猶”等,朱自清先生認為都等同于“比”。而且,他還認為以平行句發興,都可以確定為是譬喻,比如《甫田》:“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朱自清先生認為這是類似于“流丸止于甌臾,流言止于智者”的平行句譬喻法,因此同樣是譬喻,雖然朱自清先生也認為“喻義也難盡知”。
第三,在對《鄭箋》的考察中,朱自清先生發現,鄭玄將“興”與政教善惡緊緊相連,著重強調在詩句中尋求教化思想的“微言大義”,比如將《關雎》解釋為“后妃說樂君子之德”。鄭玄的這種思想是“詩言志”傳統的明確繼承,之所以將“比興”與政教善惡相聯系,朱自清先生認為,毛鄭釋《詩》時,不斷刻意深求詩篇的涵義,并結合《左傳》中對史實的記載對詩篇進行解讀,難免曲意逢迎。比如《黍苗》篇,《毛傳》在次句后注明“興也”,并解釋為:《黍苗》,刺幽王也。不能膏潤天下卿士,不能行召伯之職焉。之所以這樣闡釋,是因為《左傳》中記載其“不能膏潤天下卿士”。朱自清先生認為雖然“詩言志”最初的意義就在于諷與頌,但是《詩經》中的“風詩”以及一部分“小雅”都并非諷頌之作,因此,用“美刺”來解釋“比興”就難免“支離附會”了。
因此,朱自清先生認為,雖然《詩經》中興句的真正用意已不可知,但是我們可以通過最原始的解讀來探尋其可能的涵義,通過對原始材料的研究,朱自清先生認為“興”兼有發端和譬喻的意義,而“比”只有譬喻的意義卻不在詩篇的發端。這種解釋確實將“比”與“興”進行了有效的區分,并確定了“興”的涵義。然而這種闡釋方法過于簡單和系統化,有些興句并無法看出喻意何在,朱自清先生雖然將其判斷為譬喻,但也表明有些喻意“難以盡知”,因此,并不能把《詩經》中所有標注為“興”的詩句解釋為譬喻。
《說文》解釋“興”為:興,起也。從舁從同。同力也。“舁”解釋為共舉也。從甲骨文的字源上看,興“象四只手抬一抬盤之形”。因此,“興”就是一種推舉,一種發端,興句常常處于詩篇的開端部分,可見其發端的意義。“共舉”也就是共同推動這一事物的興起和發展,在《詩經》創作中,就是指興句推動主題的發展,因此,“興”不僅僅是發端和譬喻,還應有情感渲染和強化主題的涵義。
《毛傳》中標注的一百一十六篇興詩,并不是每首興詩都具有譬喻的涵義,有些起興句與意義句之間的關系若即若離,聯系松散,并不像“比”那樣有明確的比體和喻體,這就為詩篇的意義闡釋創造了更多的空間。根據朱自清先生在《詩言志辨》《比興》篇舉例中或尾注中提及的“興篇”,可以對“興”的涵義管中窺豹,朱自清先生在《比興》篇中共提及六十七首“興詩”,其中《國風》中四十二篇,《小雅》中一十九篇,《大雅》四篇,《頌》兩篇,分析這六十七篇興詩,可以看出“興”不止發端和譬喻這兩種涵義,根據不同詩篇中“興”的不同作用可以將“興”的涵義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以動植物起興的,這類興詩的“興”往往用動物或植物引發,這種表現手法類似于“比”,同樣起到譬喻的作用,但又由于處在詩篇的發端部分,所以不同于“比”本身,這種類型的興詩占全部興詩的大多數,也就是朱自清先生所論述的兼有發端和譬喻的“興”。
代表詩篇有《國風》中的《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雎鳩起興,用情意專一的鳥來比喻君子對淑女的愛戀。《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以葛藤起興,用生長于此而蔓延于彼的葛藤蔓比喻女子出嫁到夫家。《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以樛木起興,用葛藟攀附在樛木上比喻女子嫁給君子。《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以蝗蟲起興,用多子的蝗蟲比喻多子多孫的家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以桃花起興,用春天里桃花的嬌嫩鮮艷來比喻女子的年輕貌美。《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以麒麟起興,用神獸麒麟來比喻統治者的子孫賢能有為。《摽有梅》:“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以梅子起興,用梅子的成熟落地比喻女子的青春流逝。《葛藟》:“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以葛藟起興,用蔓延在河水旁的野葡萄來比喻流亡他鄉的逃荒者。《旄丘》:“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以葛藤的枝節起興,用蔓延的葛藤的枝節比喻流亡在外得不到救濟的逃荒者。《鴟鸮》:“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以鴟鸮起興,用破壞其他鳥類巢窩的貓頭鷹來比喻壞人。《小雅》中的《常棣》:“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以花朵起興,用同根生的花朵來比喻兄弟之情。《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以白鶴起興,用沼澤里的白鶴來比喻隱居的賢人。《大雅》中的《綿》;“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以瓜起興,用連綿的瓜來形容興盛的民族。《頌》中的《振鷺》:“振鷺于飛,于彼西雝。我客戾止,亦有斯容。”以白鶴起興,用展翅飛翔的白鷺比喻高潔的賓客。《有駜》:“鷺于下,鼓咽咽,醉言舞。于胥樂兮。”以白鶴起興,用潔白的白鶴比喻高潔的賓客。
因此,以動物或植物起興的詩句,往往用以譬喻并容易與“比”混淆,同樣是用動物或植物來比喻人的某種特質或行為,但是二者又有區別,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言,“興”處于詩篇的發端,更加起到了一種生發的力量,而“比”僅僅為譬喻沒有生發的作用。
第二,以景物或場景渲染的,這類興詩的“興”往往用景物、景象或某種場景引發,這種表現手法沒有譬喻的成分,興象與本體之間并不存在某種相似處,更加類似于“賦”而又不同于“賦”本身,“賦”為“直陳其事”,真實記錄所見所聞,而用景物或場景進行渲染的“興”,并不一定真正看到了這些景物,或正在進行某種行為,而是用景物或景象來積蓄情感,或是用它們來引出主題,是對詩歌情感的渲染和對主題的強化。
代表詩篇有《國風》中的《草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以秋天里蟈蟈的叫聲和蚱蜢的跳躍起興,渲染悲傷的感情并引出女子對夫君的想念。《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以雷聲起興,渲染孤寂的氛圍并引出女子對丈夫的想念。《終風》:“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以大風起興,渲染悲涼的氣氛并引出女子被丈夫遺棄后的傷痛。《谷風》:“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以山谷的大風起興,渲染悲涼的氣氛并引出女子的控訴,斥責丈夫變心后對自己的嫌棄。《北風》:“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以北風起興,渲染悲涼的氣氛并引出逃亡者凄涼的逃亡感觸。《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以蔓延的野草上面的露珠起興,渲染清新自然的氛圍引出青年男女邂逅后的美妙情感。《甫田》:“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以田地里的野草起興,用日常所見的勞動場景引出對故土親人的思念。《小雅》中的《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以伐木聲和鳥鳴聲起興,渲染歡快祥和的氛圍,并引出宴請親友的歡樂場面。《菁菁者莪》:“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以蘿蒿起興,用茂盛蓬勃的蘿蒿渲染積極向上的氛圍,并引出良師對后輩的教育以及后輩欣喜的心情。《黍苗》:“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勞之。”以茂盛的黍苗起興,用蓬勃茂盛的黍苗渲染歡快祥和的氛圍,表達建設家園后的勝利心情。《大雅》中的《卷阿》:“有卷者阿,飄風自南。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以蜿蜒的丘陵起興,渲染大氣磅礴的氛圍,引出君臣出游、群臣獻詩的盛況。
因此,用自然景物或勞動場景起興的詩篇,往往表達了歌者的某種情感和心緒,以場景起興的詩篇,由于白描式的抒寫,常常容易與“賦”混淆,然而“賦”是“直陳其事”,它將所有場景或行為按照事情的本來面目表達出來,開端的場景與接下來的行為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銜接,而以景物或場景起興的詩篇,則在場景出現之后,轉述作者的某種情感和情緒,并沒有將場景行為貫穿始終,并且,這種景物和場景并不一定要作者親眼所見,同樣可以是作者對往昔景物和場景的回憶,景物和場景的渲染是一種情感的蓄勢待發,通過情感的醞釀和積蓄為整篇詩歌確定氛圍和基調,這是其與“賦”的差異。
第三,以常用語表達慣例情感的,這類興詩的“興”往往用當時人們的某些常用語引發,這些常用語就代表了某種特定的感情或情緒,用它們起興,人們可以很自然地聯想到應有的情感和氛圍,這并不是一種譬喻,無法準確區分出本體和喻體,只是為了更加鮮明地渲染氣氛,烘托主題。并且,在《詩經》中很多詩篇都會用同一種事物起興,看到這一事物就會明確整篇詩歌的情感基調或主題意義。
代表詩篇有《鴛鴦》:“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以鴛鴦起興,鴛鴦是成雙成對的水鳥,用以表達對新婚夫婦的祝福。以同一事物起興的詩篇有以下幾類:柴草:以柴草起興,表明詩篇的主題是嫁娶。因為古人嫁娶一定要砍柴燒燭,所以以“束薪”“析薪”等指代結婚。使用這一常用語的有《綢繆》:“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以柴草起興,引出新婚的主題。還有些詩篇并沒有用以起興,但也表達了這一含義,如《南山》《車舝》和《伐柯》都將析薪、伐柯與婚姻緊密相連。柏舟:以飄蕩的柏木舟起興,柏木舟隨著河水無依無靠地四處漂流,用以渲染憂傷的情緒。如《邶風·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表達女子被拋棄后的幽怨之情,同樣以這一常用語起興的還有《鄘風·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同樣表達女子不得所愛的憂愁。揚之水:以緩慢無力的水流起興,用以表達哀傷等負面情感。以這一常用語起興的有《王風·揚之水》:“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表達不能與意中人相見的苦痛相思情。《鄭風·揚之水》:“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維予與女。”表達與夫妻離別時的難舍難分之情。《唐風·揚之水》:“揚之水,白石鑿鑿。素衣朱襮,從子于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以流水和白石反諷和揭發陰謀政變者。杕杜:以孤零的杜梨樹起興,渲染悲涼的氛圍。《唐風·杕杜》:“有杕之杜,其葉湑湑。獨行踽踽,豈無他人?”表達孤獨的流浪者求助不得的悲傷之情。《有杕之杜》:“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適我?”表達女子暗戀男子卻又不敢表達的糾結心緒。《小雅·杕杜》:“有杕之杜,有睆其實。王事靡盬,繼嗣我日。”表達女子對服役已久的丈夫的思念之情。
因此,以常用語起興,往往用來抒發某種特定的情感,表達某種特定的主題。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會賦予某些事物特定的含義,將這種含義運用到文學表達中,作者會更加抽象出這種意象所代表的情緒和氛圍,人們就會自然地從已有的思維定勢中判斷出意象背后代表的基調和意義。類似于現代詩歌中,看到杜鵑就會聯想到悲傷的情緒,看到楊柳就會聯想到離別的場景,因此,以這種詩歌中的常用語起興,并不是為了譬喻,而是為了引發特定的氛圍,強化詩歌的主題。
朱自清先生的《比興》篇對“比”和“興”的涵義,尤其“興”的內涵進行了追根溯源的推理與探尋,并得出了鮮明的結論,指出“興”為發端和譬喻。朱自清先生的研究成果對“興”的研究規劃了研究方向,奠定了理論基礎,對后世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在朱自清先生研究的基礎之上,分析先生在《比興》篇中提及的興詩,本文對“興”的涵義進行了延伸和擴展,將其分為三大類別研究,指出“興”的內涵除了發端和譬喻以外還具有渲染情感,強化主體的涵義。
注釋:
[1][2][3][4] 朱自清:《詩言志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7頁、第48頁、第48頁、第53頁。
(作者單位: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