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兄弟血親之間的連環殘忍虐殺,按照精神分析學的觀點源自于人的本能沖動的爆發。從幼兒皮皮到成人山峰、山崗兄弟,再到老人祖母,全都在本能的支配下,毀滅著他人,也毀滅著自我。由此可以看出,由兒童—成人—老人三者構成的整個人類社會,以及模糊背景之下的整個世界就是在本能沖動主宰之下的一個瘋狂的非理性世界,這就是“現實一種”。
關鍵詞:《現實一種》;暴力;本能;非理性
一
余華是80年代先鋒派的重要代表作家,這個牙醫轉行的作家常常以其對人性深處種種本能沖動的描寫,對世界秩序非理性的把握,以零度敘事手法,表現人類生存的苦難和生活的荒誕,揭去了蒙在我們眼睛和心靈上的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還給我們一個貌似荒誕實則本真的存在。
在他的作品中,對暴力、死亡、丑惡及苦難表現出了異同尋常的迷戀。人性惡成為余華對現實世界的基本指認。這是他小說中一以貫之的主題,也是其關注世界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這就為其提供了一個不同于常人的獨特視角來體察現實,自然也就看到了不同于常人的“現實一種”。
《現實一種》,作為最能體現其創作風格的代表作之一,故事社會背景完全隱去,講述了一對兄弟山崗和山峰之間噩夢般的輪回殘殺、相互仇殺的故事。
《現實一種》深刻揭示出傳統家庭觀念中那種溫情脈脈的假象背后所隱藏的相互殘殺、血腥斗爭的罪惡面目,凸顯出作者對理性、經驗常識和秩序的懷疑與否定。而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來看,這一切均源自于人的本能,人性之惡。本文著重于探尋人物行動及事件背后的深層原因,揭示出這個瘋狂世界中瘋狂行為的根本原因所在:本能的沖動,以及由此而來的沖動的懲罰。一家七口因為一個孩子的無意識行為而相互殘殺,直至整個家族的徹底滅亡。
二
因四歲的皮皮無意中摔死了自己的堂弟,而山峰在復仇心的驅使下,一腳踢死了這個還沒有意識和理性的孩子皮皮,皮皮的父親則又殘忍地誘殺了山峰,而山峰的妻子又借助公安機關的力量槍決了山崗,似乎至此還不解恨,而又冒充山崗的妻子,將山崗的尸體捐獻出去,從而又借醫生的手將山崗肢解。
這一系列瘋狂、暴力、死亡背后的真正兇手是誰呢?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只能是“本能”。而本能欲望的深層結構由生本能和死本能兩者構成。生本能,即求生本能,其集中體現便是性本能,即沖動,它是一種毫無理性的內驅力。而死本能,則表現為破壞本能與殺戮沖動。
精神分析學認為,人的行為不在于它的表層動機,而在于它的深層動機,即它的無意識動機。無意識是心理活動的基本動力,暗中支配意識,它是混亂的、盲目的,但卻是廣闊有力,起決定作用的,是決定人的行為和愿望的內在動力。這是一種受到壓抑的、不能直接進入意識領域的非理性本我欲望,主要是一種性本能,它是每個人生來就有的一種本能,這種本能驅使人去尋找快樂。
《現實一種》中幾乎看不到一絲人性的光彩,人物的一切行為似乎皆出自于一種自然的本能而完全失去了理性的約束和支撐。無論是皮皮虐打以致摔死了堂弟,還是山崗、山峰兩兄弟連環仇殺,甚至山崗為保護幼子而被山峰毆打,也完全出自于動物的本能。而這種非理性的本能沖動則充斥著人的一生,也主宰著每一個人的言行,無論是幼童皮皮,還是成人山崗、山峰及其妻子以及老人祖母,無不被這種內心的沖動支配著自己的言行及人生走向,從而釀成了一個又一個人生悲劇。
比如幼童皮皮,在他的身上顯現出的那種本能的暴力傾向,書中有這樣一段描寫:“他禁不住使勁擰了一下……他伸手去卡堂弟的喉管……他就這樣不斷去卡堂弟的喉管又不斷松開,他一次次地享受著那爆破似的哭聲……于是他開始感到索然無味,便走開了。”[1]
這里面對受害者的哭聲,小小的孩子感受到的竟是“莫名的喜悅”,那哭聲在他聽來竟是“嘹亮悅耳”的,竟使其“異常激動”,以至于一次次地“享受著”那爆破似的哭聲。在四歲的皮皮這里顯然是沒有什么倫理道德意識的,他所做的無非是想在暴力虐待他者的過程中獲得快感,他不認為這是非理性的、不道德的、殘忍的行為。這僅僅是一種游戲,他只不過是在享受一種游戲的快樂,使自己獲得本能的快感而已。畢竟他只是個四歲的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理性,確切地說只能是介于人和動物之間的一個中間物狀態,根本無力甚至根本就沒有意識去控制心中的本能與沖動,而只是任由自己的本能沖動來支配自己的行為,以至于釀成慘劇。
甚至于摔死堂弟,在他這里也純粹是一種無意識行為,他只是感到“越來越沉重了”,而這“沉重來自手中抱著的東西”,于是就本能地“松開了手”。很隨意,也很自然,絲毫沒有意識到他抱著的是一個生命,自己一松手就輕易地剝奪了一條鮮活的生命,乃至引發整個家族的滅亡。
他這里對人的折磨、破壞甚至殘害,完全是一種天生的本能行為。作為一個四歲的兒童,他沒法用理性來抑制自己的本能沖動,因為他還沒有理性,而他的施暴傾向和獸性源自于他對快樂的無意識追尋,完全不受道德、意識的束縛和指引。
三
人的本能欲望通常被視做非理性,遭到理性的蔑視與排斥,但它并未因此而消失,而是被壓抑在無意識內。而對它的壓抑愈深,本能的反彈力量就越大。對它改造的力度愈大,本能試圖以原形現身的沖動便愈強烈,也就意味著它的爆發力越強,破壞性越大。而這時的人便成為本能的人,而所謂的理性此時不能約束非理性,反而會成為本能發泄的幫兇。
這些暴力傾向和本能沖動不僅體現在四歲的皮皮身上,也同樣體現在那些有理性的成人身上,如山崗、山峰兩兄弟及其妻子們,面對一個無理性的兒童無意識中造成的悲劇,身為一奶同胞的手足兄弟,不是做理性的思考判斷,也不是顧忌兄弟之間的親情,而是去尋求一個“最佳”的解決途徑,完完全全被一種非理性的本能所左右,最終釀成了一個又一個連環相殘的血腥悲劇事件。
在他們這里,山峰面對兒子的死亡所表現出來的狂暴,以及他一心要致皮皮于死地的狂熱執著,都是一種非理性的暴力沖動。山崗夫婦竭盡全力去保護兒子,不惜承受山峰拳頭的暴力,皮皮的母親更是主動尋求替代兒子去舔地上的鮮血,這種種行為無不是一種動物性的本能。
山峰的本能沖動,還表現在當他抱著兒子的尸體從醫院回來時,對妻子毫無理由的毆打詈罵。當災難性的意外事件來臨時,本能沖動往往成為控制人言行的首要因素。兒子之死引發了山峰內在的暴力沖動,在未查明兇手之前,他的妻子便無辜地成為他宣泄沖動的替代品。“山峰俯身抓住她的頭發把她提起來,接著又往她身上揍去一拳……吼畢才松手,她的身體便貼著墻壁滑了下去。”[2]山峰施暴的過程中,他已是一個完全被狂怒主宰了的人,他動物般的暴力沖動急需一個宣泄渠道,而她的妻子便首先成為這樣一個犧牲品。
不僅如此,當非理性占據了主導地位時,所謂的理性不但不能抑制非理性的發展,而且常常是充當了非理性的幫兇,成為一種催化劑,使非理性爆發出更大的威力。表現于外在時,常常使人物的行為更瘋狂、更殘暴。
比如在山崗身上,當眼睜睜地看著兄弟山峰一腳踢死了自己的兒子皮皮時,并沒有表現出我們所預料的瘋狂,而是“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他瞇著眼睛仿佛已經睡去”[3]。以至于妻子認為他“嚇傻了”。甚至跟剛剛踢死了自己兒子的兇手山峰在門口相遇時,“向他微笑了一下”。這其實是巨大的災難來臨時,人物被眼前的事實所震懾而產生的一種本能反應,即思維上的空白。這看似理性平靜的表現,內心卻孕育著更為強大深刻的仇恨,所以他極為冷靜地、處心積慮地設置陷阱。他貌似冷靜地埋葬了兩個孩子之后,到街上買了肉骨頭和小狗,把肉骨頭煮了一夜,待第二天已成肉糊狀。他誘騙此時精神已垮的山峰,將其綁在樹上,并往其腳底上抹肉糊,喚來已被餓了一夜的小狗來舔食,致使山峰爆笑而死。這極為殘酷的虐殺,遠比憤怒的山峰一腳踢死侄兒皮皮更為瘋狂,更為殘忍。在他的這個復仇行動中,理性完全成了非理性的附庸,只是聽命于非理性,為非理性服務,這使他的報復行為更加慘無人道。
不僅是山崗、山峰兩兄弟完全被本能的沖動所控制,而且山峰的妻子,更是如此。她在山峰本能的沖動面前,只是一個弱者。比如,面對山峰的毆打,她只能“無聲無息”地承受。而她的內心沖動的狂瀾則必須借助于理性的力量。在他的丈夫被山崗誘殺后,她“似乎是在看著一件叫她煩惱的事”[4]一樣對山崗說,“你把我丈夫殺了”[5]。而不是失去丈夫和兒子后的哭天搶地悲痛欲絕。然后,她借助于公安機關的力量將山崗槍斃,為丈夫報了仇。似乎這樣還不解恨,她還冒充山崗的妻子,將山崗的尸體“獻給國家”,這無非是借助于一種合法的形式,對山崗進行肢解,來實施自己內心的暴力沖動。由此而言,她的這種借助于理性遮掩的暴力行為,其實是更為殘酷的。
從表面上看并沒有參與暴力行為的山崗的妻子,她在面對兒子被山峰踢死后,也是一再地慫恿和刺激丈夫山崗“揍他一拳”。而后,在山崗虐殺山峰的過程中,她一邊觀看,一邊也朝丈夫“笑了笑”。并且面對丈夫對山峰的殘忍虐殺,她的“神色和狗一樣貪婪”[6]。在害死山峰后,“她臉上的神色讓人覺得什么都沒有發生”[7]。這種面對暴力和殘殺時的表現,可見其內心深處更為深廣的暴力傾向,她雖然自己沒有親自參與,但卻在別人的受難和丈夫的施暴行動中宣泄著自己的暴力本能。
在這樣一個完全的成人世界中,理性要么逃遁、讓位于非理性的本能沖動,要么則屈服于非理性,完全充當本能的打手和幫兇。
四
孩子如此,成人也如此,而年歲已高的祖母呢?祖母按說已在這個所謂理性的社會中生活了大半生,對理性的認同,對本能沖動的把握應該更為理智。按照通常的理解,她應當是一個完全的成熟的理性世界的代表。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且不說她平日里的抱怨和嘮叨與孩子們的非理性行為之間的因果聯系,只說在這場非理性災難的起點上,也就是皮皮摔死堂弟,作為祖母的她,如果還有一點點理性的話,其實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作為一個成人,面對兩個幼小的孩子,她完全有責任來照料他們,至少也是可以阻止皮皮的本能沖動肆意爆發帶給這個家庭的毀滅性災難的。然而卻由于她的漠視而放任了悲劇的爆發及無限擴大。我們不得不說,在這個家庭災難中,她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正是她極端的冷漠與麻木以及對于自己無限的哀憐,使她的眼里看不到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和物。所以她總像一個垂死者一樣無休止地抱怨著、憂慮著,死亡正一寸寸地侵入她的身體,就連她自己也一直感受著身體的腐爛。
作為一個傳統道德秩序的象征者,理性在她身上已經完全崩塌,而任由非理性、無意識來主宰自己的身體和言行。我們已經沒有辦法用理智來衡量這個稱為“祖母”的老者了。她已經完全沒有了理智和意識,所以她可以不理大孫子皮皮對小孫子的肆意虐打,甚至在聽到孫子落地摔死時,她挪步出來只看到陽光下的一灘血,卻看不到血的源頭,那躺在地上的,已被摔死的小孫子,甚至于在兒子山峰悲憤地質問她是誰把孩子抱出去的時候,她只是喋喋不休地兀自嘮叨著“我看到血了”[8]。
在她那里,她的世界就是自我,世界對于她的意義就是死亡的臨近,就是死亡對她的侵蝕。面對死亡的抗拒和面對自我的恐懼正是她的本能反應。實在地說,作為一個社會性的“人”,她已經腐爛了、死掉了。只剩著一副即將腐爛的軀體,在求生避死的本能支配下動物般地茍活著。
五
皮皮代表了整個兒童世界,那是一個完全被本能沖動統治的世界;而山崗、山峰及其妻子所代表的成人世界,無不是被非理性的沖動包裹著,只需一個小小的觸點就可以引起巨大的爆發;而祖母所代表的老人世界,更是理性的徹底崩潰,非理性的本能完全主宰的世界。這樣,在一個人的一生中,無論是兒童時期還是成年時期以及晚年,無不是任由本能沖動隨意支配的一生。
在兒童、成人、老人所組成的世界中,不僅時時、處處隱藏著非理性的本能沖動,甚至在理性的成人那里,稍有觸發,本能就會像巨大的暗流瞬間吞沒了整個人生,危及到他人的生活甚至生存,以至于帶來徹底地毀滅性的災難。
另外,我們無法揣測這篇文章的背景,沒有蛛絲馬跡可以證明它當屬某個年代,或者某個區域,或者某個特定的背景之下。它沒有背景,你可以認為它屬于這個時代,也可以屬于那個時代。抽離了背景,沒有背景,就可以視之為一切背景之下的“現實一種”。這種背景的模糊性也同時暗示了這種“現實”的可能性。這樣,無論是共時性的世界,還是歷時性的世界,都完全掌控在非理性的控制之下,這就是一種“現實”。
而整個世界則是在這樣的非理性的本能沖動之下的一片混亂不堪,我們卻時常將其歸之于命運。既是命運,則是一種必然;而人類本能沖動的爆發則完全是一種無規則的、偶然性的、無秩序的,外人是無法把握和駕馭的。這樣,我們的世界其實并非像我們想象的那么規則、有序、理性,那只是一個模糊化的、由重重假象所遮蔽的理想世界而已,這就是“現實一種”——瘋狂的世界,沖動的懲罰。
注釋:
[1][2][3][4][5][6][7][8] 余華:《現實一種》,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第13頁、第21頁、第38頁、第38頁、第36頁、第38頁、第11頁。
(作者單位: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