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德拉神話形象的再書寫

摘要：小說《卡珊德拉》被譽為“德國女作家克里斯塔·沃爾夫迄今為止最好的一部作品”，其于1983年發表后即刻轟動文壇，獲得了評論界的高度評價。時隔二十多年仍煥發著巨大的藝術生命力，不乏閱讀的意義。本文旨在從女性主義寫作和瘋癲兩個主題切入對小說進行解讀，重在揭示女性在男權社會禁錮下面臨身份認同危機時的困惑，揭示女性建構自己聲音和在此種聲音遭到壓抑迫害時產生的疏離感和挫敗感，以及女性在尋求自我認知的艱難歷程中的悲劇性宿命。

關鍵詞：卡珊德拉；女性主義寫作；自我認知；瘋癲

卡珊德拉作為一個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埃斯庫羅斯的悲劇《俄瑞斯忒亞》都有所提及，而后的文學作品也基本以他們的敘述為依據。希臘神話中，卡珊德拉是特洛伊國王普里阿摩斯和王后赫卡柏的第三個女兒，愛慕她的太陽神阿波羅賦予她以預言真相的才能，但倔強的她卻不愿因此委身于他，遭致阿波羅的懲罰，使她雖能預見到一切災禍，可其預言卻不為任何人相信。在特洛伊戰爭中，卡珊德拉雖預見到了一切，一再發出警告不能讓帕里斯率艦去希臘，不要去搶希臘美女海倫，不要把大木馬搬進特洛伊城等，但由于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的話而終于導致了特洛伊城的毀滅。特洛伊城陷落之后，卡珊德拉被希臘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擄為“床伴”，并被帶至希臘，后與阿伽門農一起被其妻克呂泰涅斯特拉殺害。

克里斯塔·沃爾夫從古老的神話中汲取素材，卻顛覆了以往的視角，對卡珊德拉這一神話人物進行了重新書寫和創造。小說中卡珊德拉第一次成為故事的主角。小說即從卡珊德拉被帶到希臘開始，以其在預知自己死亡（奔赴刑場的路上）之前的回憶、思考和內心獨白連綴全篇。“現在我講著故事走向死亡。” 面對死亡的恐懼和戰爭創傷的痛苦回憶， 卡珊德拉回顧了整個戰爭的經過和自己精神成長的旅程， 回顧了自己怎樣由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成長為特洛伊城的女祭司，又如何由一個遭人忌恨的預言家變成一個人們避之猶恐不及的“瘋女人”。

如果說從對卡珊德拉這一角色的選擇已經表露出作者沃爾夫對古希臘神話中男權知識權力話語體系建構的不滿與顛覆，體現出明顯的女性主義寫作意圖，那么她筆下卡珊德拉女性形象的塑造更是按照其內在邏輯展開，展現出一個女性尋求自我認知的艱難歷程。

作為國王普里阿摩斯最為寵愛的女兒，卡珊德拉的童年彌漫著溫馨而甜蜜的回憶的芬芳，年幼的她可以毫無避諱地坐在父親的膝頭，聽男人們談論同鄰國的政治往來、商貿交易的種種事情。然而隨著年齡漸長，卡珊德拉發現了自己作為一個女性的社會身份和真實處境：在她生活的特洛伊城邦，擁有實權，操縱公共生活的始終是男人，女性的參與是十分有限的。即使她是公主，縱然她思維清晰、目光敏銳，絲毫不遜色于任何一名男子。卡珊德拉說過：“不是由于我出生在特洛伊，而是由于宮廷中講的許多事使我成了特洛伊人。”參照西蒙·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相關理論，女人的身份是被“建構”起來的。在一個男權的話語體系和闡釋系統里，卡珊德拉是一個局外人，當她從社會、政治、經濟等闡釋系統里發現男性“他者”的存在之時，其實也就發現了自身的缺席。卡珊德拉渴望成為一個女祭司，希望以此停留在男性權力的中心，以此逃離與其他女子一樣不得不在雅典娜神廟里等待男人們挑選與任意凌辱的命運。可是當完全不能勝任祭司一職的同胞兄弟海列諾斯搶先成為她渴慕已久的角色時，卡珊德拉意識到橫亙在自己與男性“他者”之間難以逾越的界限和鴻溝，這種界限和鴻溝是男權話語系統所設置所闡釋的，在男權社會機制的禁錮下，女性僅僅是為男性服務、維持種族繁衍和延續的工具。

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卡珊德拉終于如愿以償當上特洛伊城的女祭司時，她發現自己之前設想中的那種理想的女祭司身份，反而使她落入一種悖謬的命運處境，她與以父親等人為代表的男權社會存在著不可調和的根本性沖突；她難以避免遭遇自我認知與社會身份認同之間的巨大矛盾和困境：作為預言者，卡珊德拉早就發現了事情的真相，女祭司的社會身份也要求她對全體特洛伊人負責，她有義務阻止這場戰爭。但與此同時，作為國王普里阿摩斯最為寵愛的女兒，她又不得不顧及自己父王和整個王室的利益。這樣一來，卡珊德拉被置于一種兩難的境地，其心靈成為兩種強大對立力量的角力場，隨時面臨崩潰的危險。所以盡管卡珊德拉知曉一切，但是她的清醒、洞察絲毫不能阻止或者改變戰爭的進程，不能救特洛伊于傾覆和滅亡的厄運。

小說中，卡珊德拉回憶和思考了自己的一生，反思了那場曠日持久的特洛伊戰爭。在作者沃爾夫筆下，卡珊德拉以自己的觀察和體驗，揭露了一個與荷馬史詩迥異的歷史真相。通過卡珊德拉回憶中特洛伊三次出航事件的展開，我們看到了另一個嶄新的戰爭全局。第一次出航時，卡珊德拉還是乳母懷中的幼兒，只有當她成為女祭司和預言者之后，“孩提時留在我記憶中的那些事，現在終于真相大白了”：第一次出航，是與希臘人談判通過達達尼爾海峽的條件；第二次，為了索回被希臘人搶走的姑姑赫西俄涅，不想不僅姑姑赫西俄涅沒帶回來，先知卡爾卡斯也作為人質被扣留在希臘。當然卡珊德拉明曉真相：卡爾卡斯是自愿留在希臘的。而第三次的出航最終導致了戰爭的爆發。特洛伊戰爭的起因和經過都遠非荷馬記載的那樣，帕里斯根本沒有把希臘的海倫帶回特洛伊，他帶回國的只是一個裹著嚴嚴實實面紗的幻影。然而為了所謂的王室顏面，特洛伊謊稱掠來了美女海倫，以此蒙蔽民眾，號召其為戰爭而戰。特洛伊的國王努力“使軍隊保持對那個幻影的信念”，而希臘人雖然也知道海倫的真身不在特洛伊，還是毅然發起了戰爭，“他們要我們的黃金，要自由出入達達尼爾海峽”。于是，海倫的“幻影”成了雙方掠奪性戰爭堂而皇之的借口。

卡珊德拉的獨白，一反將戰爭起因歸結為美貌的海倫的傳統敘述，揭露了戰爭的真正緣起——男性理性權力話語中所隱含的人類自我毀滅的可怕欲望。換言之，男性統治集團無止境的擴張欲才是戰爭的真正根源。沃爾夫透過女性的“內心聲音”，從“女人”的視角，用女人的價值觀看待和評價特洛伊戰爭，以戰爭所造成的恐懼、痛苦的表達，代替了以往所謂英雄美德的宣揚。在卡珊德拉看來，所謂的英雄業績無異于十惡不赦的謀殺行為。阿喀琉斯當著卡珊德拉的面殘忍地殺死了她年幼的兄弟，臉上露出的是“不加掩飾的、可怕的、男人的喜悅”。荷馬絕不會這樣描寫希臘軍隊在特洛伊城的暴行，他“看到”的是一場狂歡和強者的舞蹈，更把阿喀琉斯當做英雄來頌揚。然而就是這個“最偉大的英雄” 阿喀琉斯，在這部小說、在作者的筆下、在口述者卡珊德拉的眼中，卻是一個嗜血成性的“畜生”。作者沃爾夫借由卡珊德拉的視角極力重構一種新的敘事邏輯，這種“女性的”敘事邏輯拒絕以往那種充滿著戰爭和暴力的破壞性和強制性的男性話語和話語方式，轉而肯定女性說話方式的獨特價值。

值得注意的是，特洛伊王室的三次出航其實只是卡珊德拉回顧特洛伊戰爭整個過程的一個重要環節，小說敘述結構的主線是圍繞特洛伊戰爭的起因、經過和結局卡珊德拉一次又一次的瘋癲經歷。對于卡珊德拉，瘋癲是她情感分裂的產物，其既是她的叛逆反抗，又是她的庇佑逃離。因道破真相，危及權益，瘋癲成為統治者隔離她的借口，而借由瘋癲，卡珊德拉走向她悲劇的宿命式結局。

以瘋癲作為主線來講述卡珊德拉自我認知的內心旅程，更加讓讀者窺察到卡珊德拉內心劇烈的沖突和斗爭。第二次出航歸來，宮廷里已沒有人愿意聽她講話，面對眾人的不解與疏遠，卡珊德拉精神崩潰。對她而言，說出事件的真相，發出被壓抑的聲音， 是因為熱愛自己的父王和整個國家， 是為避免內在自我的分裂， 但結果卻是遭到更加嚴厲的壓制和懲罰。當阻止不了軍隊的第三次出航時，卡珊德拉再次瘋癲發作。最后當她反對以姐姐為誘餌捕殺阿喀琉斯的計劃并預言特洛伊的滅亡時，她被曾寵愛她的父王痛斥為敵我不分，當做瘋子被監禁了起來。

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一書中詳盡地論證了“瘋癲”與“禁閉”的意義。他認為，任何形式的瘋癲都是一個社會文明或文化的產物。“瘋癲與理性之間不存在絕對的界限。‘瘋癲’其實是多數人對少數人壓迫的產物。當人們發現有一部分人的思想和言行舉止違背了自己的主流價值和意識形態標準時，就會認為這一部分人是‘瘋癲’的，對他們采取放逐或禁閉的措施。”[1]“理性就是秩序， 對肉體和道德的約束， 群體的無形壓力以及整齊劃一的要求。”[2]所以說， 瘋癲只是理性世界的一種說辭， 用來維持世界的秩序。幾千年來的社會文明對于女性價值的看法是根深蒂固的：女性似乎本該就是順從、沉默、端莊、奉獻的， 所有的女性幾乎都被桎梏于這套價值觀念之中， 個體的生命被父權理性壓迫變成了沒有靈魂、缺乏生命力的玩偶。卡珊德拉作為國王所疼愛的女兒，只能站在家庭一邊，社會給她規定的角色就是沉默，不得有批評意識；而她作為一個祭司又代表著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試圖抵御集體意識，所以當卡珊德拉道破真相、危及男權社會的權益與男性霸權時，即使是平日里對她寵愛有加的父親阿德里摩斯也不得不換做一副嚴肅的面孔，對外界宣稱她瘋了并把她投入監牢。這里，“瘋癲”成為隔離她的借口，“禁閉”成為壓制禁錮其女性聲音的手段。“說到底，禁閉的目的在于壓制瘋癲，從社會秩序中清除一種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形象。禁閉的實質不是拔除一種危險。禁閉僅僅表明了瘋癲在實質上是什么：是一種非存在物的表現；禁閉通過這種表現來壓制瘋癲，因為它使瘋癲恢復了虛無真相。”[3]

在瘋癲中，卡珊德拉平靜地走向自己的死亡。正如福柯所說，瘋癲往往占據著一種極端的、孤立無援的位置，沒有任何東西能使它回歸真理或理性。它只能導致痛苦乃至死亡。生命的結束使生命擺脫了瘋癲，但是瘋癲仍將超越死亡而取得勝利，這似乎是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永恒真理。其實透過卡珊德拉的悲劇，可以看到婦女在歷史上被物化的過程，卡珊德拉只是作為一個客體存在，她的主體遠被排斥在社會意識外。歷史發展的進程被男人操縱著，女人提出任何異議都被看成是荒謬的甚至反動的而加以排斥，沒人相信她的話。盡管卡珊德拉在窘迫焦慮的現實和絕望的困境中進行了努力的掙扎與反抗，積極建構自己的聲音，為尋求女性的身份意識和自我認知而獨立抗爭，但最后等待她的還是死亡。

綜上所述，通過對卡珊德拉這一神話人物形象的重新書寫和解讀，沃爾夫成功地改寫了西方文學經典中以男性形象和男權意識為中心的神話，塑造了一個全新的卡珊德拉形象。小說女性主義寫作策略的有效應用，使得作品成為一個閱讀性很強的可操作實驗文本，也為我們預留下了十分豐盈廣闊的闡釋空間。

注釋：

[1][2][3] [法]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105頁、第2頁、第45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本欄責編：梓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