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于深受基督教影響,美國作家福克納的作品總是流露出濃厚的宗教意識。本文將以《我彌留之際》為例,分析作品在敘事結構與主題類型兩方面對《圣經》的借鑒,揭示福克納是如何以古老的手法講述一個現代的故事的,以此發現基督教對作家的創作藝術與思想的影響。
關鍵詞:基督教;結構;主題;影響
出生在“圣經地帶”的美國南方,威廉·福克納自幼就受到基督教文化的熏陶,其曾祖父曾在早餐桌上將背誦《圣經》段落作為孩子們吃飯的前提條件。雖然那位虔誠的教徒早在福克納出生前就去世,但正如作者筆下那些雖死猶生的前輩祖先,濃厚的宗教氛圍依然世代相傳。除去家庭的影響,作者本人也曾表示對《圣經》極感興趣,特別是《舊約》成為他最喜歡并反復閱讀的書籍之一。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典故與宗教思想最終成為一種常識與潛意識進入福克納的體內,“這與我究竟對它相信多少毫無關系”[1]。這也就是說,福克納并非將宣揚基督教教義作為目的,他的創作是為了“寫人”[2],對宗教內容的援引只是作為“木匠”手中的“斧頭”那樣的“工具”[3]。但同時也必須看到,作為一種潛移默化的啟蒙教育,基督教對作者的深層情感、思維方式產生的影響是難以否認的。本文即將從敘事結構與主題類型兩方面入手,以《我彌留之際》為例,探討基督教對小說藝術及作家思想的巨大影響。
一、敘事結構
弗萊在《偉大的代碼——圣經與文學》一書中認為《圣經》呈現出U型的敘事結構:“背叛之后是落入災難與奴役,隨之是悔悟,然后通過解救又上升到差不多相當于上一次開始下降時的高度。”[4]正如之前很多評論家所說,福克納的很多小說可以用這一“神圣喜劇”的結構進行分析,但多數在救贖上升階段是緩慢甚至是停滯的,[5]例如迪爾西的慈愛挽救不了康普生家族的沒落,薩德本父子也沒有像大衛王與押沙龍那樣有過暫時的和解。這一改動加強了諷喻與悲劇的效果,也顯示了作者思想深處的悲觀意識與濃厚的虛無、宿命感。
但《我彌留之際》是個例外。女主人艾迪的遺言讓人想起《圣經》中雅各臨死前對兒子們的囑咐:“我將要到我列祖那里,你們要將我葬在赫人以弗侖田間的洞里,與我祖我父在一處。”這一頗似《約伯記》的小說體現出U型的敘事結構,講述了一個如同“出埃及”式的送葬故事。圣經故事中從上帝試探約伯、約伯無辜受難到最后因虔信而加倍賜福,呈現出U型結構。而小說中的一家人只有父親安斯始終堅持將妻子的棺木送到她娘家,并一路遭到旁人的勸阻與天災人禍(洪水與大火都極具宗教意味,也讓人聯想到約伯的受難)。最后,為這趟遠征,卡什失去了左腿(很大程度上是安斯主張灌水泥造成),達爾被送去了瘋人院(因為他超乎常人的敏感窺視了太多的秘密),杜威·德爾沒有墮成胎反被另一男子欺騙(最后她被父親搶去了墮胎的錢暗示她難有新生活的希望),瓦達曼也沒有得到心心念念的小火車,卻也只有安斯達成了自己的心愿——安上了假牙還娶了新太太。在讀者合上書回味結尾那句“來見過本德侖太太吧”時,仿佛突然明白了安斯一直堅持運送發臭的尸體、不顧旁人側目與禿鷹圍繞的原因。約伯的信念來自上帝,安斯的信念則來自擺脫“棺材”——這一與“約柜”對應的象征,以實現自己的欲望。這個讓兒子斷了腿、搶去女兒墮胎的錢、自稱出汗便會喪命于是心安理得讓鄉親們幫忙到底的莊稼漢最后竟出乎意料地得到與約伯“殊途同歸”的結局。于是小說似乎變成了:安斯帶領著子女,為著妻子的遺愿,虔誠地不顧一切阻攔,歷盡艱辛最后修成正果,獲得福報。作者以一種調侃、黑色幽默式的筆調渲染著這一場鬧劇,而圣經U型結構的運用無疑使這個現代故事更具有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誕效果。這看似是一種守舊,其實是創造式地用古老的手法講述了一個現代的故事——表面延續著神圣敘事的結構而暗流涌動著取消上帝之后我們發現世界混亂、偶然、無邏輯的本質,使小說取得了更完美的反諷效果。
二、主題類型
《圣經》作為西方文學的源頭之一為后代提供了眾多的文學主題。主題的創新似乎并非福克納的強項,他更擅長對原本單純的故事與結構進行添加,使之承載更多的人性、社會內涵,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展現出更具張力的藝術效果。
(一)性的墮落
“偷食禁果”現在已成為性墮落的專指名詞,而它可以追溯到《圣經》伊甸園中那個被蛇誘惑、偷吃智慧之果而犯下“原罪”的夏娃。站在理性的角度,“原罪”實則是人類自我意識的開啟,而“墮落”是這一內涵的延續,即人類開始學會用文明、道德來評價自己本能的行為。與人發生性關系本是人原始欲望的表現,而在有了文明之后我們將不該發生的關系視作一種“墮落”。“偷食禁果”的主題并非福克納的獨創,只是“性的墮落”在福克納這里作為道德探索的一種表現,其根源與代表的意義更為復雜、深刻。
在福克納另一部代表作《喧嘩與騷動》中,凱蒂的貞操不僅僅是個人的事,更代表著家族榮譽與南方傳統,其墮落使每個人都面臨著被毀滅的威脅。而作為一部描寫窮苦白人農民的小說,《我彌留之際》中人物沒有顯赫的過去,也就相應減少了歷史與傳統的負重,艾迪的“墮落”更像顯示了宗教信仰失落之后個人的孤獨與絕望,更具有“上帝死了”的現代色彩。這個“懷著傲氣孤獨地活著”的女人相信父親所說“活在世上的理由僅僅是為長久的安眠作準備”。雖然她試圖用結婚來拯救自己,但婚后竟發現自己的孤獨因為丈夫“愛”的侵擾變得更加“完整”了。換言之,兩個人在一起比獨身時更使她感到孤獨。之后與她私通的同樣是一個喪失信仰的虛偽的牧師。小說中特意將篤信上帝、安分守己的科拉與艾迪對應,甚至試圖讓科拉對其進行宗教式的拯救,但被艾迪拒絕了。因為她認為上帝只存在于言語中,祈禱只是虛幻的言辭,對她心中的痛苦無能為力。應該說,艾迪比科拉更接近我們現代人的真實狀態,她對自我、存在的思考也比鄰居更為自覺。但當福克納將她的墮落與缺失宗教信仰相連時,似乎可以窺見作家的保守立場。
墮落的夏娃成為生養人類的母親,而艾迪卻成為孩子們不幸的根源。達爾因母親的偏愛而痛苦地嫉妒著朱厄爾,甚至由于缺少關愛而對妹妹產生了不正常的感情,最后被當做“替罪羊”送到瘋人院。朱厄爾私生子的身份使他從小就遭到因母親偏愛而來自其他孩子的疏遠,還不斷地被哥哥刺痛“你爹是誰”,養成了以暴力表達愛的偏執人格。杜威·德爾因懷孕有苦難言,因為她知道不可能在親人那里得到幫助,同時還因達爾知情而倍感威脅。卡什則因為母親的遺言失去了一條腿。由于母親的孤僻古怪與父親的愚昧自私,孩子們的命運注定是畸形的。如果我們將視野放寬,會發現“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中有如此眾多活在前輩陰影中的人物:小昆丁、伯頓小姐、海托華,甚至是艾米莉小姐。他們都生活在歷史創傷、祖輩人巨大的控制之下,小昆丁母親那個失貞的夜晚,伯頓小姐因種族斗爭而死的父親與哥哥,海托華祖父在內戰中跌下馬的瞬間,艾米莉小姐雖死猶生始終盯著她的父親,都成為使他們葬送眾生的預言。這些令人嘆息的人物體現了福克納的宿命感與虛無意識,究其根源,應該來自作者熟悉的基督教相信上帝絕對的造物與掌控力量,人只能匍匐于他之下。這種宗教意識深刻影響了他對人類命運的看法,使這些人物始終活在一種難以擺脫的厄運之中而悲劇注定爆發。
(二)兄妹亂倫
福克納對這一主題似乎情有獨鐘,他的另一部小說《押沙龍,押沙龍》仿佛告訴讀者《圣經》中大衛王的家族悲劇的確對他這一偏好產生了重大影響。大衛王的兒子暗嫩暗戀同父異母的妹妹他瑪并強行奸污了她,之后將其拋棄而遭到他瑪的親哥哥押沙龍的仇殺。這一主題往往因觸及了人與人之間被理性禁忌的微妙情愫、遭遇血緣不可逆轉與愛情排他性的碰撞,而使人物呈現出二元或多元的對立,關系更為緊張,更突顯出強大的張力與宿命式的古希臘悲劇效果。福克納對這一主題的刻畫也更能實現作者寫出“人類心靈的沖突”[6]的追求。
應該注意的是,亂倫這一主題在《圣經》中還顯得比較單純,暗嫩奸污他瑪和押沙龍的報復都是一種直接的欲望,究其根源只是人的原始本能。而在福克納筆下,這一行為的根源更為復雜,也包含更深刻的人性內容。小說中達爾對妹妹的“亂倫”很大程度是母親的“墮落”造成。艾迪將二兒子的出生視做婚姻對她的報復、丈夫對她的欺騙,可以想見達爾從母親那里得到的關愛是少之又少的。從他對深得母親疼愛的私生子朱厄爾的過分關注看,也可以想象他的嫉妒與痛苦。哥哥卡什尚是二人婚姻的結晶,弟弟瓦達曼則是母親對父親的暗自補償,只有達爾是被母親疏遠的(他自己也多次說道“我沒有媽媽”)。妹妹是五個孩子中唯一的女性,敏感的達爾的確可能把她視做情感的寄托。具有“超能力”的達爾病態地窺視到了杜威·德爾“偷食禁果”的行為,妹妹害怕秘密被揭穿和哥哥對自己情人的報復。雖然在卡什口中,妹妹在哥兒幾個當中“最喜歡的是達爾”,但我們依然能強烈地感覺到“衣服沒有了”“赤條條”式地被人了解,更多的是被窺視隱私的刺痛,所以杜威·德爾感到瘋狂的憤怒,最后向人告發是達爾縱火。值得指出的是,小說中并沒有真正發生亂倫行為(讀者能明顯察覺出二人的不平常關系,但作品并未明說),也沒有因此產生的惡劣后果(達爾的結局說明他也不可能像押沙龍那樣去殺死妹妹不負責任的男朋友),這一古老的主題從外部的流血沖突內轉為人心之間的畸形情感、病態窺測與報復折磨,卻并沒有減少悲劇的效果,反而更深刻地測探了人性的復雜與真實。
(三)拯救
至此,我們發現本德侖們的“地獄”已不是來自上帝的“十災”而是來自于“他人”。這個家庭幾乎成為某種現代社會的縮影。而深受基督教影響的福克納幾乎是不自覺地進行著某種道德探索來解決這一難題,于是塑造了拯救的形象——卡什。
大兒子卡什是這一家中唯一讓人覺得親切的人物(這大約也與他是被母親“接受”了有關),一個只知道悶頭干活兒、迂得可愛的老實人。他小時候母親說如果有肥料就試著種點兒花,他立馬就“拿了只烤面包的平底鍋到馬棚去裝了滿滿一鍋馬糞回來”。在為母親打造棺材時,他不顧風雨兢兢業業,做好了一點兒就拿起來讓母親看一下。到后來腿斷了卻一直說“不礙事的”,并不抱怨父親的固執與愚昧讓自己變成殘疾,在他的身上可以見到背十字架的耶穌的影子。作為長子,也是心腸最好、理應拯救整個家庭的人,其犧牲與忍耐卻因為他的順從(聽任父親往斷腿上灌水泥)與人云亦云(“大多數人那么說,他也就那樣了”“除了同意大多數人的看法之外,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了” 同謀式地將達爾送到杰克遜的瘋人院)在幽默與荒誕中變成了一聲嘆息。他沒有能力,甚至沒有意識到需要拯救的兄弟與妹妹的痛苦(對朱厄爾的身份、妹妹的尷尬毫無知覺)。而對“尸體的動物性磁力”的論述、慶幸第二次折的正是第一次斷的腿等讓人忍俊不禁的細節,讓這個原本閃現著基督影子的人物淪為一個滑稽的角色,最后他的斷腿成為向這場遠征與父親固執、自私的獻祭,似乎也象征著,拯救——如果依靠著某一位救世主,是遙不可及的。 除此之外,福克納還將一群為他們提供食宿、喂養牲口的鄉親們作為背景與對照。與這家相互折磨的人相比,這群“苦熬”的平凡人則更顯得正常與善良。他們將對上帝的信仰根植于土地與生活,富有自立、忍耐、助人的精神。科拉是《我彌留之際》本德侖家的鄰居,在遭遇不順時(例如蛋糕事件),她總是能從上帝那里找到安慰與平衡。雖然其自以為是使自己的偏見顯得更為無知與突出,但她對本德侖太太及其子女的關心是誠摯而切實的。此外,塔爾幫助卡什做棺材、協助他們渡河,皮保迪醫生不計報酬翻山越嶺為艾迪看病,還有收留過他們的薩姆森、阿姆斯蒂等,在安斯這一當事人的懶散自私的對比中,顯得更加善良、淳樸。應該說,這一類人物形象體現的是宗教對大眾、特別是教育程度不高的人如何實施著普遍影響并讓他們獲得踏實、心安理得的平穩生活,也是福克納認識到現代人孤獨、隔閡、互相折磨的處境后認可的解決之道。如果說卡什一味地忍耐、順從象征著純粹的宗教徒對上帝的臣服,那么這群鄉親們則在“神”與“人”之間找到了平衡,他們帶著各種弱點而又“渴望變得好一點”[7]堅強地生活,在“人”而非“神”的參照下獲得“他的永生”[8]。福克納的人道主義并非來自現代科學、民主,而是源于具有基督教色彩的忍耐、博愛、犧牲的“苦熬”精神,顯示了宗教對他內心情感與價值判斷的深層影響。
從以上分析可知,基督教對福克納的影響是深刻而復雜的,其中既有傳承,如宗教對他世界觀、思維方式的影響;也有超越,如對圣經敘事的創造性運用、對墮落與亂倫主題的深度加工、耶穌形象的倒置等,正是這樣的影響,造就了在藝術上追求先鋒而思想上仍保持著傳統的獨特的福克納。
注釋:
[1][2][3][7][8] 肖明翰:《威廉·福克納研究》,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年版,第86頁、第19頁、第51頁、第78頁、第85頁。
[4] [加拿大]諾思洛普·弗萊:《偉大的代碼——圣經與文學》,郝振益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0頁。
[5] 參見楊彩霞《20世紀美國文學與圣經傳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6頁。
[6] 穆易編:《給諾貝爾一個理由》,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年版,第162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