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利奧塔在后現代主義思潮中占有一席特殊的地位,尤其是在有關“現代性”問題的反思方面。20世紀70年代,利奧塔在《后現代狀況:關于知識的報告》一書中把“元敘事”看作是“現代性的標志”,把后現代定義為“不相信元敘事”,并以此為切入點,來對現代性進行“清算”。
關鍵詞: 利奧塔 “元敘事” 現代性
利奧塔的《后現代狀況:關于知識的報告》(以下簡稱《后現代狀況》)一書主要闡述了元敘事是現代性的標志,而后現代則是對元敘事的懷疑。他認為,自柏拉圖以來的西方思想一直是靠哲學話語為科學知識提供合法性基礎,并把這種話語模式稱之為“宏大敘事”(Grand Narrative),或“元敘事”(Metanarrative)。簡言之,“元敘事”是指具有合法化功能的敘事。著名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說,是利奧塔“首先使現代性概念變得如此著名”。[1]P2
利奧塔考察了西方存在的兩種最重要的元敘事,它們對知識及知識體制的發展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兩種元敘事也就是兩種合法性模式,即法國的啟蒙敘事和德國的思辨敘事,但二者有著風格和本質上的不同。
一、現代性與“元敘事”的危機
法國啟蒙敘事的核心是人道主義,主張人人平等、自由。在此觀念的指導下,所有社會主體都擁有掌握科學的權利,都應該是科學知識的主體。所謂啟蒙,就是要普及教育、普及新知識,使公民擺脫心智的愚昧狀態。出于這樣的前提,普通教育在法國受到重視,而高等教育機構也將目標鎖定在培養國家管理人才上,以便使知識能夠更有效地傳播到公眾當中。在此,科學的合法性被寓于平等自由的政治理念當中。德國的思辨敘事最早萌芽于19世紀初柏林大學建校之時。當時德國思想界就高等學校的發展方向問題提出了不同設想,最終德國著名教育家威廉·洪堡站在了施萊爾馬赫一邊,選擇了自由主義的道路,即鼓勵學術自由發展。不過,利奧塔指出,盡管洪堡堅持科學遵循自身的規則,科學機構要自我更新,但他也提出大學應該將科學引向民族的精神和道德培養上。那么,如何從無功利的科學探索中推導出這樣的教化作用呢?也就是說,民族和國家利益如何與“為科學而科學”的知識相調和呢?為使科學與道德意志共同體現在主體身上,洪堡提出“精神”概念,以此來造就理想的主體。
由此看來,盡管啟蒙敘事和思辨敘事的思路不同,前者直接從政治理想出發,闡述科學對社會理想作用,后者試圖通過抽象的“精神”概念將兩者統一起來,但兩種敘事的功能是一致的,它們都把科學知識納入到一個總的、普遍性的社會理想框架內,使后者成為前者的目的,并以次方式“使社會和政治體制、法律、倫理、思想方式合法化”。而且這兩種敘事的合法性功能,來自它們之中所包含的形而上學的成分,或者更直接地說,來自敘事中的形而上學的理念。
這類形而上學的理念是一種關涉到未來所要實現的目的,包括自由、啟蒙、人類解放等。利奧塔認為,它們之所以被看作擁有合法化的價值,是因為它們被認作是普遍適用、對人類有指導意義的。包含形而上學成分的元敘事因此被用來指導現代性,并賦予其合法性及特有的形式。因此現代性表現為一些目標性追求:追求理性與自由的進一步解放;在資本主義的背景下通過科學技術的進步來實現整個人類的富有;并且如果把基督教也包括在現代性之中的話,還有通過讓靈魂皈依愛,以使人們得救的基督教敘事,等等。利奧塔認為這類敘事集中體現在黑格爾的思辨哲學中,它把所有這些敘事一體化了,因此可以說,黑格爾的思辨哲學本身就是思辨的現代性的凝聚,是元敘事的典型代表。
伴隨著西方近代科學的確立,西方哲學也發生重大轉變,理性逐漸取代上帝成為思想最終的歸依所在。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既肯定了理性(思),又肯定了理性主體(我思)的基礎性作用。同時,西方科學技術的發展又為理性概念注入操作層面的含義,使它又包含一層工具理性的意義。上面所述兩種敘事都表達了對理性的信仰:科學技術的發展既能夠推動人類歷史的進步、發展,又能夠給人類帶來更文明的生活。這樣的理性是合法性的源泉,也是“現代性”的實質。所謂“現代性”(modernity)的實質內容就是雙重理性,即形而上的理性和工具理性的統一。它是一個發展的理念,它將理性的最終實現投射到未來的現實,同時工具理性也意味著對完善的無限追求。但問題是,作為一個全新的理念,一個全新的時代標志,正如德國當代哲學家哈貝馬斯所說的,現代性不能也不會再從其它時代尋求引導自己的標尺,它必須從自身之中尋找規范性,即合法性。而且,哈貝馬斯把現代性看作一項未竟的事業(an unfinished project),也就是說,這個合法性尚未完全建立起來。
相比之下,利奧塔不像哈貝馬斯那樣樂觀,他對現代性持根本懷疑態度。在他看來,科學技術以完成現代性的形式破壞了現代性,說它完成是因為“人使自己成了自然的主人和擁有者”,說它破壞是因為“當代科學技術又深刻地顛覆了這一事業”,“當代科學和技術生產的主體對客體的把握并未帶來更大的自由、更多的公共教育或更多的、分配更平均的財富”。[2]P168也就是說,“真”與“善”沒有達成統一,相反,它們之間的裂隙、矛盾日益增大,科學技術越是發達,它離理性所允諾的合理現實就越遠,它的合法性問題越是嚴重,因此,科學技術并未完成普遍的社會理想的實現,相反,它“加快了合法性喪失的過程”。[2]P168
回顧西方現代歷史的進程,利奧塔指出:“合法性喪失早已是現代性的一部分。”[2]P168在現代民族國家確立之后,合法性建立在民族這個理念之上,利奧塔認為,為了爭取到正確的民族理念,人們付出的是爭論和戰爭,19世紀和20世紀頻繁的民族戰爭實際是一個民族政府對另一個民族政府合法性的質疑。“奧斯維辛”對一個民族的毀滅實際是對民族理念的否定,它再次展示了合法性的深刻危機。這種危機不僅表明民族理念的困窘處境,而且表明普遍理性的困境。西方現代歷史的發展表明,人類并沒有按照普遍的社會理想所指明的道路發展,理性給人類未來勾畫的藍圖并未實現,相反,我們在現代性的行程中,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機。利奧塔所說的合法性危機實際上就是理性的危機、社會理想的危機。
在這樣的情形下,提供合法性的元敘事便失去可信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利奧塔引入“后現代”概念,他說:“一言以蔽之,我把后現代定義為對元敘事的懷疑。毫無疑問,這種懷疑是科學進步的產物;但是,這一進步反過來又以這一懷疑為前提。”[3]P24也就是說,后現代的意思是指元敘事的合法性危機,是對西方近代以來的社會發展方向的質疑。這種合法性危機發生在現代性進程之中,是現代性的一部分,利奧塔提出的“后現代”概念不是“現代”概念的對立面,而是對現代性困境的描述,是對現代性疑難的再思考,利奧塔的工作目的就是“重寫現代性”。
二、利奧塔對總體性的解構與悖謬邏輯
元敘事意味著用一種普遍原則統合不同的領域,這種統合導致總體性(totality)的產生。利奧塔認為,總體性體現了一種壓迫關系,即一種話語對另一種話語的壓迫。因此,后現代哲學必須向總體性開戰。在他看來,德國的思辨敘事與法國的啟蒙敘事都不同程度地體現了總體性特征,而他的后現代哲學則致力于消解總體性原則,解除總體性原則對不同知識的束縛,為它們松綁。
對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利奧塔是強烈反對的。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的核心,是論證理性化的人們可以在一個理想的言談的環境中,對社會與政治問題廣泛參與,通過自由、平等的對話,在交往過程中達成共識,以此來解決這些問題。因此,對哈貝馬斯來說,“共識”是政治決定、亦即民主的合法性的基礎。在利奧塔看來,這屬于1945年以后德國思想家們的思想傾向。共識是一種永遠不可企及的境地,其理由如下:其一,哈貝馬斯將共識看作是具有認知理智與自由意志的人們之間的一種“同意”,但這種說法依賴于解放敘事的有效性,也就是說,是啟蒙運動的那種認為理性雙方總是理想的倫理目標,從而可以就真命題達成一致意見、取得共識的說法的翻版。其二,社會語用學并非像科學語學那樣的單純,它是由各種不同的話語網絡交織而成的,如指稱的、規范的、技術的、評價的等。因此,各種語言游戲是異質的,它們從屬于不同性質的語用規則,因而不可能有一個對所有的語言游戲來說是共同的元規范(metaprescriptive),或在科學共同體中有一種能夠包含所有那些在社會中流行的元規范的共識。如果去追求所謂共識,結果只能是破壞語言游戲規則之間的異質多樣性。其三,哈貝馬斯把對話的目的看作是達成共識,但共識只是討論的一種特殊狀態,而不是它的目的。相反,討論的目的是追求悖謬(paralogy)。基于上述理由,利奧塔認為不能同意哈貝馬斯通過對話來尋求一種普遍共識的方式以解決合法化問題的思路,認為這既不可能,又不慎重。在他看來,共識已經是一種過時的、令人懷疑的價值。
解構了總體性和“共識”概念,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應當用什么樣的邏輯標準以及思維規則取而代之。對此,利奧塔提出了“悖謬邏輯”的思想,把它作為后現代思維的標準與法則。通過對當時知識狀況的考察,利奧塔認為各種科學領域中普遍出現“悖論”現象,如在各門科學里,不單單是假設或甚至是“范式”在受到修改,而且曾被認為是“自然的”或不可違反的推理方式或邏輯也在受到修改—悖論大量存在于數學、物理學、天體物理學和生理學的理論里面。利奧塔還從數學的歌德爾定理以及動力學的角度來進行論證,以此確立“悖謬”作為后現代知識的基礎與特征。
基于這些論證的結果,利奧塔宣稱各種語言游戲(包括科學探索的游戲)的目的是探求“悖謬邏輯”。他在《后現代狀況》的一個注釋中說:“……有關開開放體系的研究,局部決定論,反方法論——總之,這一切都被我歸納于悖謬邏輯之中。”這段話給我們勾勒出了他心目中的悖謬邏輯的主要內同。
在這里,“有關開放體系的研究”指的是他所強調的“科學是一個開放系統的模式”,以及與此緊密相關的語言游戲中不存在什么普遍的“元語言”、“元敘事”,即不存在什么能夠規定與評價科學研究極其學說的絕對真理或方法的思想。通過這些有關科學以及所有語言游戲的性質的論述,他要達到的方法論方面的一個具體結論是:“局部決定論”(local determinism),即有關游戲規則的任何共識,以及在游戲中可以走出的任何“走法”,都必須是局部的,只是在一定的時間與空間范圍內有效的,或者說,都必須是當時的游戲者所同意并且是可以最終取消的。
這種“局部決定論”首先是由語言游戲本身的系統開放性、多元性所決定的,也就是說,語言游戲作為一個多元的系統,其中有著指稱性的,即知識的游戲,與規范性的,即行為的語言游戲,等等。這些不同的語言游戲元素是異質的,并有著各自不同的規則。利奧塔把著稱之為“語言粒子語用學”。其次,它是反對“共識論”與反對“系統論”的一個替代物。在利奧塔看來,按照這種理論進行社會管理的決策,就會單純追求效益,僅僅根據輸入與輸出的原則來優化系統操作。因為決策者遵從的是這樣一種邏輯,即一切語言要素都是可以通約的,整體是可以決定的。他認為,這將會給我們的科學與社會游戲帶來災難性的后果。這就是,它們要么只能像機器般地運轉,要么就消亡。在他看來,未來社會更大的可能是語言粒子語用學的規律,也就是說,各種各樣的異質的語言游戲產生的結果,只會使運作機制裂為碎片,即服從于局部決定論。
三、結語
利奧塔認為,共識與歧見是相對的,并論證了共識是不可能達到的東西,他隨之強調科學研究重要的是對歧見的探求,并把它界定為語言游戲的目的。這與他對后現代知識的狀況與性質的判斷是一致的。他認為后現代知識的關注問題及其理論上的進展可表達為非連續性、災變、不可修正性、悖謬性等概念,并且知識的意義也由此相應地得到改變。因此可以說,利奧塔所提出的“悖謬邏輯”,并非個人一時之奇想,而是有其思想背景與延續性的,是一種時代思想傾向與思維方式變化的產物。
不論是規則的異質性、局部決定論還是反方法論,利奧塔的悖謬邏輯所反對的對象是追求總體性、普遍性的現代哲學思想方法。他的后現代哲學也開啟了對理性、啟蒙主義構成的現代性傳統的重新思考,開啟了對人類文明發展方向的重新思考,但它無意提供一種新的總體性理想,相反,它試圖通過論證總體性的虛妄、保持“語言”的歧義來達到拒絕綜合的社會理想。對總體性的躲避使利奧塔對社會理想的表達陷入一種欲說不能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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