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變

是他，就是他!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他欺騙了我，他騙了我十幾年，他騙了我十幾年，他，他，他……

這不是夢。

在我們還很年輕的時候，他曾多次向我求愛，那時我們都在讀高中二年級，而且還在一張桌子坐著。他留著小分頭。穿著一身家織布的藍格格褲衫，白皙的臉上雙杏仁似的眼睛經常瞅著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老是把頭低著。

一天，剛剛下完物理課，他很神秘地向我飛來一團二指寬的小紙條后匆匆地走了。我好奇地打開一看，哎呀，我的媽!他咋是這人?高中還沒上完，他竟向我談起愛來了。我慌了，羞得我紅著臉把一條又黑又長的辮子使勁一甩，去找班主任要求調換座位，誰知對學生一貫要求嚴格的男老師問了我半天，問不出什么原因，只好勸我和男同學搞好團結……回到座位上，我雙手使勁地捂住了臉，十分委屈的嗚嗚大哭起來。“小蘭花，我愛你。”他這句話，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愛情吧!

從那以后，他追求我更緊了，甚至于達到了瘋狂的程度。每當我倆相遇時，他總是嬉皮笑臉的向我傾吐著愛慕的甜言蜜語，什么花香自有蜜蜂采，什么婚姻美滿在于攜手并進啦……他憧憬著未來的幸福，心中也充滿了喜悅。我不理他，他也不生氣，還常常從家里帶來大紅棗，柿子和梨……悄悄地塞進我的書包，表示對我的愛。

說實在的話，青春、熱情、明月夜，一對對青年男女……我不感興趣，對于他，一個人人羨慕的高材生，我更瞧不起，因為他對人太傲慢了。他過去愛過我，后來又被一個從城里來的女同學迷住了……

有時我也想我這個平平常常的農村姑娘，不過皮膚比別人白一點，眼睛比別人大一點，身材比別人苗條一點，這有什么了不起，竟得到他的鐘情。真煩死人!每天我都厭惡的避他，可怎么也逃不他的眼睛。啊，他老是死皮賴臉地對我笑著，纏的我猶豫不決，心神不安，惹得同學們還說了不少閑話。

對了，有一次，他竟當著眾同學的面要請我去看電影《我們村里的年輕人》。我瞟了一眼，他緊張的神情使我暗暗的高興。嗨，咋沒一點眼色，這么多的人，你……突然，我氣憤地把兩張粉紅色的電影票撕得粉碎、撒在他的臉上，他沒有動氣，也沒有微笑，只是搖頭嘆息。

花園，操場，樓房披上了一層金光。

團員大會散了，我一個人懶洋洋地在最后走著，呼吸著路邊花園里散發出來的香味。忽然，發現他傻呆呆地站在我的面前。過分激動使他臉色變得煞白，腮邊的肌肉抽搐著。

“你想干什么?”我有點神經質地問。

他笑了笑，嘴唇嚅動了幾下，沒有說出來，他目光望著我，令人好奇，卻是長久地默默不語。最后，還是他說了話。

“我，我，我想約你去逛公園。春天的花開的好看極了，有紅的，有白的，有黃的，還有紫的……”。

我沒有理他。只是咬著嘴唇。發亮的眼睛盯著他。他瞅了瞅旁邊，旁邊沒有人，他又膽怯地問：“你到底去不去呀?”

一剎間，我怔了一下，很快又被一種煩惱代替了。“卑鄙，我去不去你管的著嗎?”

“小蘭花，我愛你，我真真地愛你……”他哽咽地說不下去了。“沒有你，我……”

“哼，做夢娶媳婦，凈想好事。”我心跳得很厲害的說完了這么一句，就走了。當時我心里想，別看他嘴上甜姐甜妹的，心里不一定咋樣?千萬不要上當。

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再沒來纏我。

一天下午，學校里放了學，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專心致志地做著最后兩道代數題，不一會兒，題做完了，當我輕松地把頭一抬，我的媽呀，眼前觸到了一張小圓臉。真氣死人了，他咋又來了，我心慌意亂地把頭往窗外一扭，啊，外邊的風光美麗極了，金色的陽光，嫩綠的樹葉，花的香，鳥的叫，真叫人快活死了。就是他，老來纏我，不由得滿含羞澀和不安。

“小蘭花。”他深情地輕輕喊了一聲。

我沒好氣地把頭扭過來。“叫我干什么?”他默默地笑了，笑的和哭一樣。

“我，我，我……”

“你走吧，我不愛你。”我直率地說完，把本子和課本往書包一塞，準備回家。

他沒有走，他哭了，而且傷心的放聲大哭了。“不，你，你，這不是真心話。”他心一顫，連聲音都不連貫了。哎，他這人真有點不害臊，那么大的人了，還哭。不，他不是哭，他是向我猛烈地進攻。我瞅了瞅他那可憐的臉孔，恐慌極了。我走不敢走，坐不敢坐，不安的神態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也可能是他摸透了我的心思，媽呀，他竟向我跪下了。“小蘭花，你答應我吧，我多愛你，你如果答應了我，就是救了我，這是真的。”

“鬼東西，別做夢。”我想說，他這人也太不要臉了，為了達到個人的目的，啥事都做的出來，可是嘴唇一動，沒有說出來。霎時，我“撲哧”一聲笑了。“哈哈。下跪，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到呢!”不知為什么，對于他的求婚，我反而遲疑不決。我暗暗地想姐姐過去的話是多么正確啊!男人家沒有一個好東西，常常把人逗得心跳忽上忽下，這該叫我怎么辦?過去他在學習上幫過我，我從心眼里愛他。他，他，他今天這樣愛我，追求我，老天爺，可能是你的安排吧!……不知是同情，留戀過去，還是幼稚，我的防線終于被他沖破了，我做了他的俘虜。“高材生，起來吧，我依了你就是了，別那么傻呼了。”我象在夢中說話一樣。

“你真好。”他真會變魔術，競破涕為笑。當他起來時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覺得那么有力，溫暖，看他激動，興奮的眼光，我趕緊扭過慌亂的臉，說：“你，你，你想干什么?”

他沒有回答，卻微笑了一下，我心里象條魚兒噼哩叭啦亂蹦，臉出現了一陣從來沒有的燥熱。我掙脫了他的手，用手心貼在發燙的臉上跑回家里。

啊!妻子

晚風輕輕地拂著我的頭發，黃昏的香味沁入我的心肺。那一學期還沒有上完。我們倆個就按照農村的風俗結了婚。藍色的夜幕拉開了，電燈亮了，狂歡的親友也散了。新房里靜悄悄的，我一個人坐在鋪著太平洋訂單的炕上，我壓抑不住自己的心跳……他回來了，他送走了客人回來了。

濃黑的頭發，細長的眉毛，小小的黑臉，杏仁似的眼睛，動人的嘴唇，今天變得格外親切可愛。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輝煌的燈光下，呼呼地響著兩顆跳動著的心聲。

“客人走啦?”我挑起低垂的眉毛，瞟了他一眼。

“走啦，全都走啦!”他囁嚅地說。

“那就好。”我嘴唇微微地張開，吸氣，心跳加快了。月色映照著我們的身影，他過來了，坐在我的身旁，挨的這么近。

“小蘭花，你真好。”他說著伸手挽住了我的胳膊，這是矜持和害羞向幸福的激情讓了步。“為了我，你……。”

“看你說的?”我把身子一扭，偎在他的懷里，我緊緊地摟住了他。我望著他的身體，胳膊，肌肉顯得那樣健美。“江宏，我，我喜歡你……”

他激動了。突然捧起我的頭，狂吻起來。

月光如水，潔白的一片。啊……我的心跟著他那甜蜜的嘴唇跳動著。我心中油然浮起了意念：他家太貧了。如果兩個人上學，恐怕……為了他，我親愛的丈夫，我決定下學期不上了。掙工分，供他上學。為了讓他安心讀書，我還要挑水，磨面，喂豬，做飯……把繁重的家務全包攬起來。

金錢，榮譽，地位，事業……對我來說，全部破產了。想到這里，我痛苦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如果咱倆明年都上了大學，那該多幸福!”

“不可能。”我的聲音里有眼淚。

“為啥?”他松開了我，驚異的問。“嗯?你哭了?”

“沒”。我偷偷拭去眼角上的淚花，止不住心痛。自己對自己說：“誰叫你是個女人呢?為了他，我不獻出一切有啥辦法呢?”

“騙人?你就是哭來了。”他說著掏出手帕，在我的臉上輕輕地拭著。“唉，你這個水性揚花的女子。”

“江宏”。

“嗯。”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你能答應我嗎?”也許是我對他愛的太深了，明知黃連苦，我也要喝。

“對于你提出的要求，我可是百分之百”他又要吻我，我卻掉開了頭，他又拉我的手，我掙脫了。“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要摘一顆給你。”

“沒有必要。”我說著打開用紙糊著的格字窗，冷氣竄進了我們的洞房，夜空美麗極了，滿天布滿星星，有金的，有銀的……我的心很亂，矛盾的思想充滿了腦子。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望著他那紅暈的小圓臉說：“下學期我不上了。”

“什么?”他驚詫地望著我，好像我的話跟現實一樣。“門門都是五分的學習干部，不上大學多可御”

“不。不，不……”

“哪為啥不上呢?”

“因為咱家太貧了，如果你我都上學，哪……”我的話噎住了。

“那你上學，我給咱在家勞動掙工分。”他明白我的話語，兩顆激動的淚珠從眼眶里蹦出來。我沒有回答他，極力地在壓制著自己的痛苦心情。過了五分鐘，我感到不能再沉默了，強忍著痛苦抿嘴一笑，倒不如說一哭。“你不怕我以后上了大學，不跟你這土包子了?”

“不要胡說。”他趕忙捂著我的嘴，說：“我相信你，不是那樣嫌貧愛富的人。”

他說完，我傷心極了。我愛他，他疼我，這比什么都寶貴。我忘記了一切，好像世界上只有他和我存在。我哭了，我激動了，我一頭撲在他的懷里，他把我摟的緊緊地。我哭，他也哭。哭畢了，我用細小的手指撫摸他胸前的鈕扣喃喃地說：“還是你上學好”。

“不，你身體單薄，受得了嗎?”

“能。”我堅定地說：“為了你的前途，我還要學著夜間織布呢!”

“再別說了。”他心酸的哭了。

窗外進來的夜風吹動著我額前的亂發，也拍打著他那凄涼的小圓臉。他抱著我，我偎著他。

“小蘭花，你瞧，它們多幸福!”他用手指著窗外的星斗讓我看。我仰起頭微微一笑。說：“那有什么?它還有我們幸福。”

忽然，對面屋檐下的大紅公雞撲閃了幾下翅膀，“喔喔喔……”地叫了起來。

“小蘭花，該休息了。”他說。

我笑了。他也笑了。

苦掙扎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我白皙的臉慢慢地罩上了一層紅紗。

風里，雨里，雪里，霧里，我脆弱的身體漸漸地變得很結實了。

我除了在地里掙工分以外，不但挑水，做飯，磨面，起圈樣樣輪著干，還夜間織布紡線，淚水泡野菜，疲倦加困苦，幾年艱苦的生活總算死熬過來了。“文化大革命”到來的那年頭，他大學畢了業，被分配在省城里一家化工廠里當技術員。他高興，我喜歡。他去廠里報到的前一天晚上，我甜滋滋地從箱子里取出一件淺藍色的的確良襯衫來。“江宏，試試合身不?”

“哪來的?”他高興地驚叫著。

我沒有吭聲，只是把他拉在跟前，笑嘻嘻地給他試著。他笑了，笑的那么幸福，那么甜蜜。

“你這人該打。”

“咋咧?”

“為了我，你還藏私。”

“你呀，真壞。”我撲哧一笑，紅著臉說：“真是個難服侍的人?人家為了你，你還要打，好吧，給你，你打!”說著我把頭伸了伸，他笑著退了兩步。

“你才沒采，要是我……”

“好吧，你讓我打。”他假裝著生氣的樣子，把拳頭握的緊緊地，向我看來，我一點也不害怕，他掄起拳頭在我眼前晃了晃，猛然把我抱住了，說：“我才舍不得打呢!親愛的小蘭花同志，當我第一次領到工資時，一定給你買件時興的花裙子。”

“你壞，你壞……”我邊說邊用拳頭在他胸前打鼓似地捶著。

他愛我，我愛他，家庭日子雖然貧苦，但卻讓熾熱的感情彌補了。第二年春天，我們添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他更勤快了，一回來不是幫我做飯。挑水，喂豬……就是抱著他那寶貝兒子哼著人們聽不懂的外國歌曲。

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他對“文化大革命”看不慣，嚇得我哆嗉地對他說：“孩子他爸，可不能亂說，公家人知道可是要犯法的。”他沒有說什么。只是搖頭笑著。

我愛丈夫，我愛孩子，更愛家庭。幸福感情有人羨慕，也有人嫉妒，說他曾說他過去愛我是為了我的錢，不會，他才不是這種人呢?同我在一起勞動的二嬸大嫂經常開玩笑地對我說：“蘭花這孩子上一輩子燒了轱轆粗的香。找上了這么好個女婿。”

我沒到過大城市，也沒逛過公園，更沒壓過馬路，就是在電影上見到了那些風流女人，我也不去嫉妒。我想，一個女人，只要有一個稱心如意的好丈夫。累死累活也感到心滿意足。

生活真會開玩笑。我原來認為我走的是一條又寬又平的大路，只要向前走，一路都是笑聲，歡樂，幸福……可是生活難以預料的變化迷惑人，捉弄人，當我陶醉在幸福之中時，不幸的消息來了。那天正是我賣栗子被市管會沒收的一天，一輛摩托車送來一份電報，天哪，竟有這樣的事?他反對中央首長，不可能。我顫抖著接過一看，腦子“轟”的一下，便暈倒了。當我醒來時，屋里屋外亂成一團，婆婆哭泣，公公抽煙，小叔子發愣，小姑子流淚……。鄉親們關心地看著電報，同情，憐惜，安慰，好像在他們眼里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

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啊，我痛心地哭了，聲音哽塞了。淚水撲朔……。

淚水干了，嗓子啞了，我抱著孩子凄涼地坐在炕沿上，望著桌子上他那自由自在的照片，我的心碎了。我愛他，我恨他，我怨他……我心里在說：“你，你，你不要臉，還笑哩。你說說，共產黨哪一件事對不住你，你為啥要反對呢?這下倒好，你犯了法。丟下我娘倆……”。

天黑了，我把不到半歲的孩子交給多病的婆婆，冒著風雨向省城瘋瘋顛顛地走去。

路上沒有陽光，沒有花朵，只有默默流淚的樹木，痛苦、泥濘和漫長的夜。

第二天，我帶著疲倦的身子來到他的廠子，見到了當時最有權威的軍管會主任，才知道他說武斗是江青挑起來的被拘留審查。我多次要求見他一面，都沒有得到允許，無奈，我只好把一條帶金紙的大前門煙和一件他過去經常穿的毛衣留下了。

我回來了，我把真實的消息告訴了家里人，全家人大哭了一場。屋里擠滿了人，亂哄哄的。我一想到他，我的丈夫，我痛苦極了，啊……做一個女人，命運這么悲慘。我氣壞了，回到房里飯也不吃的蒙著頭哭了兩天兩夜。

戴高帽子，游行，掛牌子，蹲牛棚，自殺，圍攻，武斗，犯罪……，興盛全國，對于他的犯罪，我也有著不可告人的懷疑。

我想他，恨他，怨他……我一邊寫著信，一邊淌著淚，不知為什么，我想著想著竟哭了。

痛苦的歲月過去了一年零三天，得到了一封他廠子的來信，我心慌意亂地拆開一看，他判了刑。媽呀，八年，這么長，我痛苦地哭了。婆婆的眼淚，公公的哽咽，小姑子的抱怨，小叔子的沉默……。這時，不少人還勸我離婚。

不平靜的夜晚，夾雜著驚人的炸雷。這炸雷使我看見了一張小圓臉，這圓臉老是帶著微笑，他不怨也不訴苦……突然，“自殺”這兩個字在我腦里閃出，我摸摸身邊睡得正香的兒子，又哭了。哎，可憐的孩子，太可憐了，我不能死，只有堅持……。

雪上加霜

獄中的生活怎么痛苦，我是不知道的，但我清楚的是，那里不是療養院，也不是高級旅館。他在獄中的八年，正是我多災多難，坎坷不平的八年，我含著淚接受了一切不幸的遭遇，我強忍著心痛，忍受著一切痛苦。

公公一輩子的剛強，性硬，耳朵里吹不進半點閑話。兒子犯了法，對公公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抽煙，嘆息，咳嗽，不到半年，他就臥床不起。喂飯，換洗，倒尿盆……我是在淚水中把他送進了墳墓的。

公公一死，哭瞎了眼睛的婆婆也不想活了。盼兒子，想兒子，天天喊著他的名字。起初，我還是安慰，后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陪著婆婆哭。悲傷、痛苦、痛苦、悲傷……在一個嚴寒的冬天里，婆婆趁我下地的機會，活活的碰死在院子里的一塊大石頭上。

二老上了天，小姑子也長成大姑娘了。當小姑子和外村的一個民辦老師結婚的那天，流著泉水般的眼淚對我說：“嫂子，我走了，家里只有一個小弟弟，托付給你了。”說完跪了下來。

“好妹妹，你放心地走吧!我就是要飯賣孩子，也得給弟弟拉扯個媳婦。”小姑子沒有說什么，只是抱著我抽泣。他回來的那年春天，我東拉西湊的總算給弟弟成了家，為了讓女方少要上點東西，我又咬著牙在結婚前三個月和弟弟分開了。

八年來心靈上的創傷，難以撫平，也難以愈合，每當我想起他，我犯了法的丈夫，酸甜苦辣一齊從心里涌來，直沖洗臉上，我看著他那微笑的照片，想到他口中的痛苦，淚珠就在眼眶里打轉，掉不下來。為他，我忍受著一個女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我忍受了一個女人不能忍受的一切挖苦，嘲笑，唾罵，欺凌。

一天，風刮的很緊，雪花像撕破了的棉絮一樣在空中飛舞，我拉著孩子在村口山坡上等著，忘卻了寒冷，忘卻了風雪，也忘卻了痛苦。

他回來了，他終于回來了。他像被酷霜摧殘了的禾苗，瘦黃的小圓臉帶著未擦干的淚痕。

“江宏。”我顫抖的喊著他的名字，淚汪汪的眼睛望著他。離別，遭遇，本來就有許多話要說，可是他哆嗉著嘴唇，傻呆呆地望著我。大概是太激動了，我也顧不了孩子在跟前，我撲了上去，他抱住了我，我用手在他那爛褸的衣服下面摸著胸口上的傷疤，喜悅，心酸，惶惑……卻象都有點，我揪心地哭了。

凄涼的秋風，悲慘的世界。我們悲喜交集，流了淚又笑，笑了又流淚。

生火，炒菜，桿面，打蛋……總算把飯做好了。他連嘴燒也不知道，咕嚕咕嚕地吃了一碗又一碗，肚皮好像填不飽。

吃完了飯，他抬起頭來瞅著我，好像我不是他的妻子。我覺得眼睛有點模糊，便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啊，他臉上帶著痛苦的痕跡。

“你過來”。他悲傷地說。

我慢騰騰地走了過去，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掉下了淚水，一顆一顆。像兩串滾動著的珍珠。

“孩子呢?”

“在村外挖野菜去了。”

“唉……”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小蘭花，這幾年你母子為我吃苦了。我，我，我實在對不起你呀?”

“回來了就好。過去的事還提它干啥?”我強裝著笑臉。我想：這比哭動人的多。

“有酒嗎?”他有氣無力地說。

“有。”我從柜里取出半瓶他弟弟結婚時沒喝完的《太白酒》來，他讓我和他一塊喝，我又拿來兩個小酒杯，給他滿滿地斟了一杯，他讓我給自己也倒一杯。他舉起杯來，也讓我舉起杯來，他說：“喝，盡情的喝吧!”

我喝了一杯，辣得趕緊吐了。他連喝了五杯，他臉紅了，眼睛里射出強烈的火焰。“他媽的，江青挑起群眾斗群眾，這是事實呀!”嚇得我急忙去捂他的嘴，他生氣地把我的手一拋開又說：“說了這么句真實話，就判了老子八年，我不服氣，就是槍蹦了我，我也要說。”

“你醉啦?”

“我沒醉，我沒醉……”他接連地喊，聲音象獅子一樣怒吼。“是他們有罪，是他們有罪!”

不幸的女人，多病的父母，可憐的兄妹，永恒的秘密，社會的詳解，丈夫的犯罪，自殺的聲譽，返鄉的遺恨，一幕幕在我眼前閃出。

犯了罪，坐了獄，開除了公職，這就夠痛苦的了，我為什么還要折磨他呢?為讓他脆弱的身體早日恢復，家里什么活都不讓他插手。夏天，他領著孩子坐在大樹根底下看書，冬天，他陪著孩子躺在熱炕上攻讀……白面，羊奶，雞蛋，都是我勒著褲腰帶為他省的。

他愛我，我愛他。我們歡樂中有痛苦，痛苦中也有歡樂。

“陳世美”

“四人幫”粉碎了，他的身體也恢復健康了。這一年，我們又添了個小女孩。當他摸著鋤頭跟我們婦女下地干活時，他廠里來了人，說給他平反，叫他急速返回。他高興了，冰冷的心被春風融化了。

太陽隱隱地從樹梢，從屋頂爬起來的時候。他走了，他坐著廠里的小吉普走了。

一天過去了，他沒回來，兩天過去了。他又沒回來，三天過去了，他還沒回來。我天天抱一個領一個地在村口山坡上等著……一直過了二十多天，他把信寄回來了。信中說他問題解決了，平反了，組織上給他算了伍仟多塊錢的補償，還讓他當了技術科長。“黨太英明了。”我看了信，心里久久的久久的不能平息……我高興，我歡樂，認為痛苦的災難過去了。

兩個月又過去了，他沒有回來。一天晚上我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著。他工作忙，還是貪心不足啊!人要知足呀，那么多的要求干什么?江宏啊江宏，你別……。

好心的鄉親們要我去找他，我沒去找，怕影響他的工作。

又過去了五個月，他回來了。他交給我一百塊錢，我沒有要，要他添置些衣服。他對我沒有以前那么親熱，但也不是那么冷淡。他有點變了，易怒，多疑，固執，大概有點懶了。沒錯，有一次我讓他挑水，他不去，還說“不是你害的我咋能到這個地步”，我哭了，他又哄我。他在家住了兩天。又匆匆忙忙地又要走了。晚上，孩子們睡著了，我們兩個坐在炕上。窗外夜色很濃，借著燈光，我看他滿臉陰云，十分痛苦，好像有啥大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我輕輕地捧起他的臉!“怎么啦?”

“小蘭花，你愛我嗎?”他沒有看我，而是低頭拿出一根香煙抽著。

“愛。”我把臉貼在他肩上，手在撫摸著他背后的傷疤，好像慰平他心中的痛苦似地。

“過去，你為我吃了不少苦，這我是知道的。”他突然轉過臉來說：“假如一個女人看上了我……”，“胡說。”我全身震麻，眼光木呆呆地盯著他。“你瘋了嗎?我求求你，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他只淡淡地笑了一下，說：“沒有什么，我只是和你鬧著玩呢?”

“你在和別人相好，我就不讓你進家門。”我輕輕地推了一把他，他傻呼呼地笑了起來。“人要有良心，你可別忘恩負義。”

“那能呢?”他動情地抱著我吻了兩口，說：“如果喪良心，就叫我下一輩子當狗。”

哎，他這人忘性咋這么大，第二天走時連我給他買的一件灰色滌卡也忘記了。

光陰如箭，轉眼又過了半年。在這半年里他沒有給家里寄過錢，只給家來過兩封信，每封信都叫苦連天地喊著忙啊忙啊!到底多忙?再忙也得看看家……他的思想多好?我應支持他。反正我的苦受慣了，再累我也不覺得。

有一次，我和幾個婦女在地里鋤棉花，她們都談自己的男人。當我談到他時，不知不覺地流下了眼淚。同我要好的秀梅姐半真半假的對我說：“沒臉，想男人就去一躺，何必這樣呢?”

我從衣服口袋掏出手帕，擦了擦說：“他工作那兒忙。我能影響他嗎?”

“傻子，忙啥?我娘家弟弟也是坐辦公室的，一杯茶，一根煙，一張報紙劃圈圈。”秀梅姐說著做了一個鬼臉。“可能是人家另有相好的，把你忘了，看電影，下飯館，逛公園，擁抱，親嘴……，你呀，讓男人哄著賣了，還當給你做生日呢!”

月光，風涼，蟬叫。我和孩子們睡在一張破涼席上，又胡思亂想起來了。棒打無情郎，社會上象陳世美這樣的人還大有人在啊!有些人進了大城市，地位變了，錢拿多了，花花綠綠地看花了眼，……男人啊，究竟是個什么成分?不行，明天我一定要去找他。

熱鬧的街道，繁華的鬧市，對我這個貧窮潦倒的鄉下女人。哪有心思賞觀呢!孩子看到這么多賣小吃的，眼饞了。“媽媽，我餓了，我要……”可憐的孩子，他那里知道我買車票的錢還是借隔壁他二媽的。當我們母子幾個來到一家高級飯店時，孩子鬧的實在不走了。我從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惜惶地掏出一塊五分硬幣來，想給孩子買一個餅子吃吃，誰知剛一跨進門，大孩子就拉著我的衣襟說“媽媽。那是我爸爸了。”我抬頭一看，悔恨，羞憤，痛苦一齊涌了上來。騙子，騙子，他竟跟一個打扮得十分妖氣的女人坐在一起大吃大喝。那女人穿著滾著金銀花邊的連衣裙，上緊下大，兩肩聳起墊角，配著胸前系著的尼龍花帶，把半裸的胸脯襯的很豐滿，白兜，那帶著異形色彩的裙服，那玫瑰色的高跟鞋，好像是從外國來的貴婦。啊……為了他，我把心都操碎了，他，他，他咋這么沒有一點人性，竟和一個爛女人鬼混。

“走吧。”我實在捱不下去了。我硬是壓抑著自己痛苦的感情，抱著小的拉著大的往外走，想趕緊走，雙腳又邁不動。“我要爸爸，我要吃肉……”大孩子怎么也拉不動，一氣之下，我狠狠的在孩子屁股上打了幾巴掌，孩子“哇”的一聲哭了。這一哭不要緊。引起飯店一片慌亂。怎么啦?人們都圍著我問。這時穿著一身西裝的他，也來到我的跟前，說：“小蘭花，你咋咧?”

“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為你操碎了心，你為什么要和那個女人……”。說完，我抱著一個領著一個哭喊的孩子走了。

痛苦，眼淚，眼淚，痛苦。我不明白，男人的心，男人的臉，變的太快了。狼心狗肺，他那里是個人，我恨他，我罵他，我被他欺侮了。我從省城里回來，我的心直往一塊揪，象得了瘧疾一樣。我恨，我恨有什么用，他又回來了一封信，假惺惺地說了我一番好聽的話，最后竟狠心提出離婚。我真不敢相信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傷心了，我難過了。想當初我不應該答應他。他的行為得到鄉親的評判，有的說他是昧了良心的“陳世美”，也有人說他是《一江春水向東流》里的“張忠良”。

自從他向我提出離婚以后，曾回來過兩次，每次回來都沒有給過我個笑臉。他對我冷淡，厭惡的情緒常常流露出來。他變得急躁，動不動耍脾氣。我們也發生過幾次爭吵，有一回他竟瘋狂地向我撲來，抓住我的頭發亂打，還破口大罵，天哪，他那里是我的江宏，竟把我們結婚時的合影都撕了。對他，我不哭了。也不鬧了，期待著他的轉變。委屈，痛苦，也常常撕裂著我的心，每天夜里，他都不睡覺，也不讓我睡覺，又吵又鬧，打疲勞戰，打孩子，摧殘孩子的心靈。

“不離，不離，就是不離。”他兩次都是在我哭哭啼啼中溜走了。而我可憐的大孩子總是摟著我的脖子，擦著我的淚水說：“媽媽，不哭，不哭，爸爸壞，爸爸壞，我長大掙錢，不惹你生氣。”

秋風吹的門喈喈作響，滿院的落葉飛舞，天氣慢慢地冷了，他又回來了，今天意外的客氣。他笑容滿面地對我說：“小蘭花，是我對不起你，你就離婚吧，我實在沒有辦法，如果有一條路，我也舍不得你……我永遠忘不了你。”說著他又要拉我的手，我將手擺脫，我咬著自己薄薄的嘴唇，心里怨恨著。

慘痛，哀哭，詛咒有什么用，又一陣悲痛的沉默。

“那我還不是為你?”

“走，不要臉的東西，我享受不了你的清福。”我的聲音微微顫抖著，余音很長，像嘆息，又像哭泣……我失去了忍耐的能力，我忘了自己。

當我從昏迷中醒來時，兩個孩子都爬在我的腿上，委屈地痛苦。他一只手拿著碗，一只手拿著勺子給我灌水，我痛恨死了，只聽得“哇!”我使勁地把口里的水往出吐。他傻了眼，呆呆地在我面前站著。

“你不能害我母子啊!”我勉強地從炕上爬了起來，我大聲地說：“孩子沒有罪，我也沒有罪?”

他臉色變了，變得很難看。

“你胡說些什么?”他說：“小蘭花，我還是愛你的，不過為了咱倆以后的幸福，我不得不這樣做。”

聽了他的話，我全身的血都沖到臉上來了。

“事到如今，我不能不把事實告訴你，唉……都怪我。”他說著用拳頭在自己頭上敲著。“恢復工作以后。當了個不大不小的科長。因工作關系，我和本科一個大學生相識，他對我好，我也對他好，后來又發生了不正當關系，她懷了孕，這叫我咋辦?”

“你，你，你不是人。”我恨透了他，這個人面獸心的騙子。我支持著快要倒下的身體，一步一步地移到他的面前，突然，我“啪”地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子。想的真美，我又不是你在街上買的襪子，想穿就穿，想扔就扔?“離，離，離婚，就是不離……。”

我昏過去，孩子們都嚎喊著，鄉親們好像炸了營又給我捏鼻子，有長嘆的，有跺腳的，還有埋怨他的……。從昏迷中醒來，我隱隱約約地聽見他氣勢洶洶地對我說“離婚，一定要離，就是再坐幾年監獄，出來我還是要離婚。”

夜很深了，漆黑的夜起了風，那么猛烈，樹干呻吟，樹枝刮斷了，空中爆發出一串驚心動魄的雷聲，大地仿佛顫抖，雨鞭緊接抽下來。“媽媽，媽媽……”孩子在后面追著，我發瘋似地走著。我非常痛苦，眼角掛著兩顆淚珠，我這個備嘗辛酸，創傷，痛苦的女人，心中一陣刀割般的劇痛。他，他的心為啥那么狠?他背著我和另外一個女人鬼混，調情，盟誓，通奸，懷孕……一連串的畫面在我腦海里掠過。那女人年輕，標致，風騷……簡直叫我不敢想下去，不要臉的東西，讓騷貨迷住了，我用手指撥動著象獅子般的散發，無目的地在田野上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