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任
(浙江中醫(yī)藥大學,杭州 310053)
仲景方應(yīng)用論析
何 任
(浙江中醫(yī)藥大學,杭州 310053)

簡介:何 任(1921-),男,浙江杭州人,出生于中醫(yī)世家,父何公旦,當時名醫(yī),譽滿江南,何老醫(yī)學得自家傳,并于1941年畢業(yè)于上海新中國醫(yī)學院,歷任浙江中醫(yī)學院(現(xiàn)浙江中醫(yī)藥大學)院長,杭州市中醫(yī)協(xié)會主委,浙江省中醫(yī)學會會長,全國中醫(yī)藥學會常務(wù)理事,高等中醫(yī)院校教材編審會副主委,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成果評審委員,浙江中醫(yī)學院學術(shù)委員會主任,《中醫(yī)報》社社長,何氏中醫(yī)基金會會長,浙江名中醫(yī)館館長等職;曾任浙江省第四屆政協(xié)委員,第五、六屆浙江省人大常務(wù)委會委員,第七屆全國人大代表;現(xiàn)為浙江中醫(yī)藥大學終身教授、主任中醫(yī)師、博士生導師,中華中醫(yī)藥學會顧問、終身理事,浙江省中醫(yī)藥學會名譽會長,浙江省名中醫(yī)研究院名譽院長、專家學術(shù)委員會主任委員,浙江省中醫(yī)院首席學術(shù)顧問,浙江省何任中醫(yī)藥研究院院長,為中國著名中醫(yī)教育家、理論家、臨床家,首屆國醫(yī)大師,首批全國中醫(yī)藥專家學術(shù)經(jīng)驗指導老師,首屆國務(wù)院特殊津貼獲得者,“中國百年百名臨床家”之一;對張仲景學說造詣精深,被日本漢方界譽為“中國研究《金匱要略》的第一人”。
張仲景《傷寒論》、《金匱要略》方,配伍嚴密,療效卓越,為歷代所推崇,習稱“經(jīng)方”。文章分別以八綱、八法就其應(yīng)用予以論析,詳明其理法方藥,推衍其臨床運用,以期達到“古為今用”、“應(yīng)用無窮”之目標。
張仲景;《傷寒論》;《金匱要略》;經(jīng)方;應(yīng)用
【編者按】中醫(yī)經(jīng)典系中醫(yī)理論之淵蔽,為學習、研究、發(fā)展中醫(yī)學術(shù)的必由門徑。“讀經(jīng)典、做臨床”是培養(yǎng)優(yōu)秀臨床人才的重要途徑。《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乃中國最早的辨證論治專著,何任教授是蜚聲全國中醫(yī)藥名醫(yī)大家,首屆國醫(yī)大師,對仲景學說造詣精深,被日本漢方界譽為“中國研究《金匱要略》的第一人”。何老指出,讀《傷寒論》要從縱觀(即從六經(jīng)著眼),從橫觀(即從八綱剖析或以六淫擇方),全面分析各方,重點為六經(jīng)病之主證主方,方隨證而設(shè)。并以桂枝湯、大承氣湯等為例示范如何在臨床運用經(jīng)方。《金匱要略》則著眼于臟腑辨證的整體觀,體現(xiàn)了辨證論治精神及“同病異治”、“異病同治”的法則,以百合地黃湯、腎氣丸為例,介紹了如何在臨床應(yīng)用《金匱要略》方。何老提綱挈領(lǐng)、深入淺出的論述,示人以學習經(jīng)典的方法。《禮記》有云:“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即學習繼承、思考參悟,實踐創(chuàng)新,如此周而復始,必將造就中醫(yī)人才,成就輝煌中醫(yī)藥事業(yè)。有鑒于此,全文刊載何任老的高文大章,希冀對大家有所啟迪,有所幫助。
仲景方法度謹嚴,療效卓著,為后世所極重。徐大椿有謂:“古圣治病之方,其可考者,惟此兩書(即《傷寒論》、《金匱要略》),真所謂經(jīng)方之祖。”尊稱仲景方為經(jīng)方。近人曹穎甫,著《經(jīng)方實驗錄》,其所謂“經(jīng)方”,即專指《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兩書之方劑。
綜考張仲景所論之方,至今仍為我中醫(yī)界有識之士所樂道,其顯著特色有二。
第一,“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古往今來,仲景方經(jīng)2000年許,為億萬人無數(shù)次醫(yī)療實踐所證明,療效顯著。其之所以成為“眾法之宗,群方之祖”(喻昌《尚論篇·序》)者,乃因其配伍嚴謹,用藥精簡,體現(xiàn)了“方以法立,法以方傳”之特點。
第二,仲景方用藥升降浮沉之揆度,性味親和之選擇,主輔安排之恰當,佐使量材之驅(qū)遣,分量多寡之裁定,煎法服法之規(guī)矩,無不斟酌精蘊。這些特點,都值得認真繼承和發(fā)揚。
一個時期以來,在中醫(yī)某些臨床工作中,存在這樣一些現(xiàn)象,即有些醫(yī)生開方忽視法度,方亂而雜,藥多而重,缺乏精煉、純正的要求。藥味之多,用量之大,往往超過常用范圍,這不能不對中醫(yī)學術(shù)水平和醫(yī)療質(zhì)量的提高帶來一定影響。我想,如果要改變這種狀況,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加強對仲景方的研究,對仲景方的價值重視一些。具體說,就是對仲景方的確切應(yīng)用指征要掌握,對仲景方的取效道理要了解,對仲景方的組合要理解,更重要的是要在實踐中去應(yīng)用它。如果掌握了這幾點,不但能按法用方,而且還能將仲景方的應(yīng)用推而廣之,真正產(chǎn)生古為今用的效益,甚至達到“應(yīng)用無窮”的境界。
《傷寒論》全書113方,以八綱視之,諸方分主陰、陽、寒、熱、表、里、虛、實。例如芍藥甘草與桂枝甘草等為陰陽之主方,桂枝、麻黃、柴胡、越婢、承氣、抵當、陷胸、瀉心等為表里之主方,四逆、理中、真武、白虎等為寒熱之主方,五苓、梔子等為虛實之主方。進而言之,則陰陽之中又有寒熱、表里、虛實,表里中又有陰陽、寒熱、虛實,寒熱之中又有陰陽、表里、虛實,虛實中又有陰陽、表里、寒熱。千變?nèi)f化,均不離八綱。故用《傷寒論》方,必須對《傷寒論》方先有個全面的認識,如此則成竹在胸,遇百病均能有所選用。
再進一步言之,則芍藥甘草湯為陰虛養(yǎng)陰之方,桂枝甘草湯為陽虛扶陽之方;桂枝湯為調(diào)營衛(wèi)之虛熱之方,柴胡湯為和氣血之實熱之方;麻黃湯為表實散寒之方,越婢湯為表實清熱之方;承氣湯能破陽實,抵當湯可破陰實等等。種種變化,均有按八綱分列之規(guī)矩準繩,若能一步步加以熟諳,自能為得心應(yīng)手之運用創(chuàng)造條件。
各主方以外,又有各種單味藥方。如甘草湯斂陰潤燥,只用一味甘草;文蛤散通陽取汗,僅有一味文蛤;瓜蒂散一物而清暑取吐;皂莢丸一味而取其化痰。余如訶黎勒散之固澀,雞屎白散之疏肝,紅藍花酒之活血,蜜煎導、豬膽汁導之外用通便,因液涸體虛不勝內(nèi)攻而外導等。用藥雖單純,其治卻專一。這一類方都易于認識,便于記憶。這些均從主方及單味方約而言之。
另外,其他各方則可從縱的方面觀察,以六經(jīng)各方加以認識。六經(jīng)各有主證,各證又各有主方。如太陽經(jīng),太陽居表證在寒水,方亦以解寒水立論,如大青龍湯、真武湯、桂枝湯、麻黃湯等等。少陽居表里之間,治宜和解,柴胡湯之類適為所宜。陽明居里,燥為主證,治宜下達,白虎湯、承氣湯均能治燥。太陰濕土之經(jīng),故腹?jié)M、脈緩、吐利證多見,以桂枝加芍藥湯、桂枝加大黃湯以導其滯。少陰心腎,上火下水,或瀉火或壯火,如黃連阿膠湯、附子湯;水盛者,麻黃附子細辛湯;火氣微者,通脈四逆湯等。厥陰為肝木心包,分用當歸四逆湯、麻黃升麻湯、烏梅丸等。以六經(jīng)主方主證為基礎(chǔ),而詳察之,熟諳之,則運用時自可執(zhí)簡馭繁。
綜觀《傷寒論》諸方,莫不遵法度、合病癥。從縱觀(即從六經(jīng)著眼)、從橫觀(即從八綱剖析或以六淫擇方),全面分析各方鋪設(shè),則張仲景立方之堂奧,頗能窺得。繼而再就各方方義,從宏至微深入探討。例如桂枝湯方義,先明確其主治太陽中風有汗,再探討其加減變化:如加重芍藥,即變?yōu)橹翁幐雇聪吕患庸鹬Γ瑒t治奔豚氣病;加芍藥、飴糖,則為補中之品;加芍藥、加大黃,則為攻腐導滯之方矣。又例如四逆湯,加重干姜、附子,則變?yōu)橥};去甘草,則為干姜附子湯。藥味之增減,藥量之輕重,治效迥異。
按以上所論剖析歸納,可知三點:首則,記熟各方,大體上作八綱之辨別,以了解各方之意義,及各方相互間透析之關(guān)系,此即從橫觀也。次則,分析各方,從六經(jīng)加以熟悉。《傷寒論》113方分屬六經(jīng),最易記誦,而重點在于六經(jīng)病之主證主方,方隨證而設(shè)。所謂“主證”者,即是六經(jīng)提綱。如“太陽病”提綱“太陽之為病,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主方為麻黃湯、桂枝湯;“陽明病”提綱“陽明之為病,胃家實是也”,主方為白虎湯、承氣湯;“少陽病”提綱“口苦、咽干、目眩”,主方為小柴胡湯、黃芩湯;“太陰病”提綱“腹?jié)M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時腹自痛,若下之,必胸下結(jié)鞕”,主方為理中湯;“少陰病”提綱“脈微細,但欲寐”,主方為四逆湯;“厥陰病”提綱“消渴氣上沖心,心中疼熱,饑而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利不止”,主方為烏梅丸。當然,六經(jīng)各自之主方與主證,仍應(yīng)通過準確辨證,用之切當,才能獲效。如上述太陽病主方是麻黃湯、桂枝湯,也得辨清是太陽傷寒抑或是太陽中風,方能投用恰當。此即從縱觀也。三則對各方方義、加藥、減藥,必須探討清楚。如上述列舉的桂枝湯、四逆湯即是。
為便于記憶、分辨《傷寒論》方,亦可以六淫致病的分類舉出代表方。例如:風,可以桂枝湯、葛根湯;寒,可以麻黃湯、桂枝二越婢一湯;暑,可以白虎加人參湯、一物瓜蒂;濕,可以桂枝附子湯、麻黃連翹赤小豆湯;燥,宜炙甘草湯、承氣湯;火,宜黃芩湯、黃連湯等。
對藥味之認識、掌握,也是學用《傷寒論》方不可忽視的。方之取效,固在于辨證之精確,然亦在于藥性之熟諳。能辨病而用藥不當,非但不效,且多貽害,故通曉《傷寒論》用藥處方當為重要一環(huán)。例如就人參而言,張仲景用人參,不僅得人參之性,實能揚其長而盡其用。人參之功,首在于補。張仲景用以為補者,如補脾用理中湯(丸),補胃如大半夏湯,補肺胃如竹葉石膏湯,補肝如烏梅丸、吳茱萸湯,補心側(cè)重于脈。因脈生于營,營屬心,如白虎加人參湯之用于暑病脈虛,四逆加人參之用于脈微,通脈四逆湯加人參用于脈不出,炙甘草湯用于脈結(jié)代,取用均不同。用人參之次在于和。小柴胡湯為少陽和解劑,其實柴胡、黃芩解邪,而人參則和解調(diào)停之;胸痹諸方不用人參,而脅下逆搶心則用人參,且按小柴胡湯之加減法,于嘔、渴、脅下痞硬不去人參,從而可以悟出張仲景用人參之法。然而張仲景用人參之妙,尚不止此。一般痞滿忌人參,但以人參佐旋覆花、干姜、半夏,則人參可用于散痞;腹脹忌人參,但以參佐厚樸、干姜、半夏,則人參可以除脹;人參能實表止汗,有表證者忌之,若汗出后煩渴不解,于甘寒劑中亦用之;人參能羈邪留飲,咳證忌之,若脈虛而津已傷,于散邪蠲飲劑中亦用之。將人參用得如此指揮如意,亦只能于張仲景書中見之。
按:此節(jié)所論分析之,除例舉之張仲景用人參之巧妙應(yīng)手而效外,用其他藥亦均有特殊之配伍,經(jīng)過配伍,功效改變,甚至完全不同。比如張仲景方之用甘草,從《傷寒論》與《金匱要略》而言,《傷寒論》用甘草之方多,《金匱要略》用甘草方相對略少些。《傷寒論》方多有六經(jīng)、陰陽之變化,甘草亦隨之而異其用。如甘草干姜湯回陽,芍藥甘草湯救陰,桂枝甘草湯扶陽,大黃甘草湯瀉火,甘草麻黃湯發(fā)汗,藜蘆甘草湯吐痰,桔梗甘草湯宣肺,紫參甘草湯清血。雖所舉各方都用甘草,但與他藥配合,則別具功效。此為視經(jīng)方用藥、辨經(jīng)方配伍之最當注意者。再是上文論及腹脹忌人參,但以人參佐厚樸、干姜、半夏,則人參以除脹者,如《傷寒論》曰:“發(fā)汗后,腹脹滿者,厚樸生姜半夏人參湯。”此條文即是。又若汗出后煩渴不解,于甘寒劑中亦用人參,白虎加人參湯即是。
或謂張仲景《傷寒論》用藥之原則根據(jù)為何?余意以為:首先,仲景方之形成在于他收集并實踐了當時及前代各種流傳之驗方,就他本人體會而升華制訂,即所謂“博采眾方”也。第二,用藥之根據(jù)原則,《傷寒論》113方,其總藥不過90味左右,而最常用者亦不過十之二三,以此不甚多之藥味治療各種證候,即所謂“勤求古訓”也。其所“勤求古訓”者,主要應(yīng)是《素問·至真要大論》等篇,亦有當時所能了解到的有關(guān)《本草綱目》內(nèi)容。然而如“辛甘發(fā)散為陽,酸苦涌泄為陰”,“陰味出下竅,陽氣出上竅”,“味厚者為陰,薄為陰之陽;氣厚者為陽,薄為陽之陰。味厚則泄,薄則通”,“氣薄則發(fā)泄,厚則發(fā)熱”,“壯火之氣衰,少火之氣壯”,“壯火食氣……”等等。寥寥若干文字,包含了各藥組方之原理。配合當時所有本草資料,溫、平、寒、熱四氣之作用,及氣、血、臟、腑,攻、補、升、降,錯綜變化而治諸病。第三,《傷寒論》方以六經(jīng)言,各經(jīng)有各經(jīng)之主藥。如太陽病之麻黃、桂枝,陽明病之石膏、知母、大黃、芒硝,少陽病之柴胡、黃芩,太陰病之人參、白術(shù),少陰病之附子、干姜,厥陰病之吳茱萸、當歸等。而各類方亦有主次,有其主藥。如麻黃湯類中麻黃常是主藥,四逆湯類附子常是主藥等。
張仲景用藥,于藥量之加減,而處方主治也隨之不同。如桂枝湯加桂二兩即治奔豚氣病與桂枝湯的治太陽中風就完全不同。這在上面已論述過了。另外,《傷寒論》方之加工法、服用法之深層講究,更應(yīng)十分重視,細密探索。《傷寒論》方有多煎、先煎、后煎,如麻黃,多是先煎去上沫;烏頭則多煎,或加蜜再煎;半夏瀉心湯煎兩次,第一次取它十分之六,去渣,再煮取它一半,溫服它的三分之一,1日3服。大承氣湯先煎厚樸、枳實,后入大黃,最后加芒硝一二沸,而且在服法上說明“得下,勿更服”。這些均應(yīng)熟諳。應(yīng)用中照此辦理,常獲明顯效用。
《傷寒論》方應(yīng)用舉例:
1)桂枝湯:患者男,40歲。形寒畏風,行動感心悸自汗出,胃納欠展,二便正常,苔白舌淡,脈浮緩。素體本弱,復感風寒,宜調(diào)營衛(wèi)。藥用桂枝9 g,白芍9 g,生甘草6 g,生姜6 g,紅棗9枚。3劑。進2劑而痊愈。
本例辨證,素體本弱,動輒心悸,乃心陽不足。桂枝湯為表里方類中之表方。故太陽表虛證投之以調(diào)營衛(wèi)。
2)大承氣湯:患者男,35歲。隨車押運貨物5~6天,起居失常,飲食雜進,脘腹脹滿,大便4日未下,小便黃而少,呼吸促急,苔黃,脈沉實。此里實之證,宜先去宿滯。藥用生大黃9 g,厚樸12 g,枳實9 g,芒硝9 g。1劑。藥后下硬便,小便亦較多,痊愈。
本例辨證為里證陽邪實滯。患者素體健壯,脈證為腑實,故逕投大承氣湯。本湯為正陽明之品,熱淫于內(nèi),治以咸寒,泄胃下結(jié),故便通、積除、脹滿解。
3)理中湯:患者女,57歲。胃納欠展,食入不舒,大便溏下,每天3~4次,腹部隱痛,脈濡弱,舌質(zhì)淡,苔白。藥用黨參12 g,白術(shù)9 g,干姜5 g,炙甘草5 g。5劑。復診謂服藥后,腹已不痛,便次減為日2行。原方加茯苓12 g,又服數(shù)劑而痊愈。
本例辨證為里寒證,即自利不渴之太陰病,故投以理中,于虛寒而致之便利、腹痛者,能溫運中焦、補氣健脾,故虛寒解而痛泄平。
4)五苓散:患者男,42歲。感邪以后,自服藥發(fā)汗,熱退而未凈,心煩口渴,夜不能寐,脈浮苔薄,宜解熱利水。藥用豬苓12g,茯苓12g,澤瀉9g,白術(shù)9g,桂枝5g。3劑。藥后熱除,小便利,口渴解。
本例為太陽病發(fā)汗后,熱未盡而口渴,邪猶在表,又入水府,熱與水結(jié)之癥。以五苓散化氣行水,健脾解表,則水停下焦,津不上承之表證口渴,能得表里雙解之功。
余以為臨床時并非專以仲景方統(tǒng)治一切病證,后世醫(yī)家發(fā)展之經(jīng)驗諸方,亦宜兼而取之。若治重病大癥,仲景方堪為推崇(余嘗以大半夏湯加味治食道癌中、晚期患者不能進食者而收效。又如以真武湯治太陽病、少陰病以及胸膜炎積水、腎炎等等,頗有起沉疴之功。其他仲景方驗案亦頗多)。金元諸家方亦多見效可取,如治脾胃病、郁證、神經(jīng)官能癥、內(nèi)傷虛證等等。至于溫病,既可用仲景方,亦適宜江南醫(yī)派時方,足可師法。總之,后世諸家經(jīng)驗方,均可豐富臨診取用范圍。強調(diào)仲景方,同時不排除其他方也。
《傷寒論》以六經(jīng)立論,統(tǒng)攝于陰、陽、寒、熱、表、里、虛、實八綱,然亦可以八法為主(如汗,麻黃湯;吐,瓜蒂散;下,大承氣湯;和,小柴胡湯;溫,四逆湯;清,白虎湯;消,抵當丸;補,炙甘草湯等等)。《金匱要略》以臟腑立論,其方亦納為八法,統(tǒng)于八綱。此乃與《傷寒論》方分析之不盡同處。
《傷寒論》不引雜病方。細察經(jīng)義,其制方之法,《傷寒論》方既詳且盡,雜病書中自無庸重加演繹矣。總之各證各治,各治各方,專其所能,均不離辨證論治之原則,此為運用《金匱要略》方之關(guān)鍵。
辨證論治之原則,是張仲景對治療學之重大貢獻。《金匱要略》關(guān)于八法的應(yīng)用,既體現(xiàn)了辨證論治精神,又著眼于臟腑辨證的整體觀念。
《金匱要略》方的八法是:
1)汗法:病邪在表,宜取汗法。《素問·陰陽應(yīng)象大論》說:“其在皮者,汗而發(fā)之。”《金匱要略·痙濕暍病》篇說:“濕家身煩疼,可與麻黃加術(shù)湯發(fā)其汗為宜,慎不可以火攻之。”麻黃湯本為傷寒表實無汗之方,對濕邪在表,則用麻黃加術(shù)湯微微發(fā)汗,以散在表之濕邪。另如越婢湯、越婢加術(shù)湯、桂枝湯等等,亦屬于汗法范圍。
2)吐法:病邪在上,可通過嘔吐以排除病邪。《素問·至真要大論》曰:“其高者,因而越之。”此為用吐法之理論依據(jù)。《金匱要略·腹?jié)M寒疝宿食病》篇曰:“宿食在上,當吐之,宜瓜蒂散。”這是病邪在上、因勢利導的方法。但是吐法用之不當,易傷正氣,故目前中醫(yī)臨床上用吐法的不多。
3)下法:病邪結(jié)在里之實證,宜用下法。《素問·至真要大論》說:“其下者,引而竭之。中滿者,瀉之于內(nèi)。”一般實熱相結(jié)證,用寒下。如《金匱·腹?jié)M寒疝宿食病》篇說:“脈數(shù)而滑者,實也,此有宿食。下之愈,宜大承氣湯。”此邪在腸胃之下法。然亦有停痰留飲、瘀血內(nèi)蓄等證,宜去舊生新,《金匱要略》下瘀血湯、大黃蟲丸之類屬之。
按:八法中汗、吐、下法,均屬在病情需要時因勢利導之治法。舉《金匱要略》之下法為例,凡有瀉下法者,計條文30多條,方劑20多首。如寒下,大承氣湯;溫下,大黃附子湯;潤下,麻子仁丸;逐水,十棗湯、己椒藶黃丸;攻瘀,抵當湯等。而各種瀉下法又常常兼而用之,如既瀉熱又攻瘀之大黃牡丹皮湯,既逐水又導滯之厚樸大黃湯,既逐水又攻瘀之大黃甘遂湯,既瀉利又去濕熱之茵陳蒿湯,既解表又攻里之厚樸七物湯。
汗、吐、下三法,用之亦要恰當。汗而勿傷、吐而勿緩、下而無損,當為用汗、吐、下法宜掌握之關(guān)鍵。
4)和法:邪在半表半里或證屬寒熱錯雜者,宜用和法。和法包含著和解及調(diào)和的方法。《金匱要略·嘔吐噦下利病》篇說:“嘔而發(fā)熱者,小柴胡湯主之。”此指邪在半表半里,癥見寒熱嘔吐,故雖論雜病,卻從少陽證角度治以疏解清熱、和胃降逆。
5)溫法:寒證宜用溫法。《素問·至真要大論》說:“寒者熱之。”又說:“治寒以熱。”此為用溫法之依據(jù)。《金匱要略·痰飲咳嗽病脈證治》篇說:“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痰飲為陰邪,易傷陽氣,而陽能運化,寒飲自除。故用苓桂術(shù)甘湯、腎氣丸之類。另如溫法方,《金匱要略》大烏頭煎、通脈四逆湯均是。寒與虛常并存之,故溫法亦多與補法配合,如當歸生姜羊肉湯即是。
6)清法:清法多用于熱證。《素問·至真要大論》說:“熱者寒之。”又說:“治熱以寒。”此為用清法之理論根據(jù)。《金匱要略·百合狐惑陰陽毒病脈證治》篇之百合地黃湯、百合知母湯,以及《金匱要略·痙濕暍病脈證治》篇治“太陽中熱”之白虎加人參湯,治“熱利下重”的白頭翁湯,均屬清法。
7)消法:消法多用于邪結(jié)在里而未盡實者。《素問·至真要大論》說:“堅者削之……結(jié)者散之”此為用消法之依據(jù)。《金匱要略·瘧病脈證治》篇說:“……此結(jié)為癥瘕,名曰瘧母。急治之,宜鱉甲煎丸。”《金匱要略·水氣病》篇的枳術(shù)湯亦是消法。凡氣郁、血瘀、停痰、積食、癥瘕、積聚,多可采用消法。活血化瘀亦是此類。
8)補法:虛證宜補。《素問·三部九候論》說:“虛者補之。”《金匱要略·血痹虛勞病》篇的黃芪建中湯、酸棗仁湯、腎氣丸、當歸生姜羊肉湯均屬之。補法是對氣血、陰陽、臟腑虛損給予補益的方法,《素問·陰陽應(yīng)象大論》說的“形不足者,溫之以氣,精不足者,補之以味”即是。
按:和、溫、清、消、補諸法,除單獨用者外,亦常相互配合,如寒熱并用、溫清同用、攻補兼施均有。其方如外寒內(nèi)熱之白虎加桂枝湯,寒熱交結(jié)之半夏瀉心湯,寒熱錯雜之烏梅丸、鱉甲煎丸,真寒假熱之《傷寒論》白通湯等。攻補兼施一類方則更多,約占《金匱要略》方之一半以上,如竹葉湯、薯蕷丸、白虎加人參湯、附子粳米湯、大半夏湯等。
和、溫、清、消、補諸法,用之亦要恰當。和而勿泛,溫而勿燥,清而勿過,消而勿伐,補而勿滯,亦為用5法之應(yīng)注意者。
《金匱要略》全書按疾病分類分篇論述,但在方劑應(yīng)用上,始終貫穿著辨證論治的原則,故而也體現(xiàn)了“同病異治”和“異病同治”的內(nèi)容。例如《金匱要略·痰飲》篇說:“短氣有微飲,當從小便去之,苓桂術(shù)甘湯主之,腎氣丸亦主之。”兩方同可治飲病,但前者著眼于健脾,后者著眼于溫腎。又如:“病溢飲者,當發(fā)其汗,大青龍湯主之,小青龍湯亦主之。”此等均屬同病異治。而“異病同治”者,如腎氣丸,《金匱要略》書中凡五見:一是治虛勞腰痛,二是治短氣微飲,三是治男子消渴,四是治腳氣上沖,五是治婦人轉(zhuǎn)胞。可見各種不同病證,病機皆屬于腎陽衰微、氣化失權(quán),故均用腎氣丸。又如《金匱要略》用大承氣湯治痙病、治宿食、治下利、治產(chǎn)后發(fā)熱,這4種病雖各不相同,但病機都由胃中實熱所致,故均采用蕩滌實熱、急下存陰之大承氣湯。
《金匱要略》繼承《內(nèi)經(jīng)》的思想體系,以臟腑經(jīng)絡(luò)學說作為辨證論治的基礎(chǔ),憑望、聞、問、切四診所得到的征象分析而確定運用方劑,可見四診是用《金匱要略》方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huán)。
《金匱要略》的方劑,大多為湯劑,而且很注重煎法和服法。比如風濕脈浮、身重、汗出、惡風用的防己黃芪湯,對生藥的加工、煎法、服法、加減法、服藥后的反應(yīng)等都闡述得很詳細。又如大烏頭煎的煎法也十分詳細合理(“加水,先煎取一升后,去掉藥渣,加蜜二升,煎令水氣盡,取用二升”等)。除了湯劑外,有鱉甲煎丸、薯蕷丸等丸劑,有當歸散等散劑,有紅藍花酒等酒劑,有狼牙湯等洗劑,有雄黃熏劑,有蛇床子坐藥等。絕大多數(shù)《金匱要略》方至今還是常用的有效良方,而且應(yīng)用范圍也有所擴大。
按:《金匱要略》方劑在運用上已如上所述,分析之,一者無論“同病異治”、“異病同治”,均離不開辨證論治;二者《金匱要略》之治療用方,乃繼承《內(nèi)經(jīng)》“治未病”及整體觀之指導;三者其用方均在詳細診斷辨析后而施。由此,其方劑甚為精確,加減一味藥其治即不相同。例如:苓桂術(shù)甘湯與苓桂甘棗湯兩方,均有茯苓、甘草、桂枝3味,而苓桂術(shù)甘湯在3味外加白術(shù),治“心下有痰飲,胸脅支滿,目眩”,苓桂術(shù)甘湯在3味藥外加大棗,則治“發(fā)汗后,心下悸”的奔豚氣,其各自之主治即各不相同。
至于對四診的重視,也是頗具特色的。如對切診,《金匱要略》脈診獨取寸口,以寸口分寸、關(guān)、尺以候,兼診少陰脈等,計有18種脈,并尚有相兼脈。這都有助于辨證與用方。
除此而外,對《金匱要略》各方的煎法與服法,也有人作過分析:煎服有直接水煎服,“合和煎液”再煎,“去渣后”再煎,“麻沸湯漬之”,“米熟湯成”,“先煎后下”,用不同水煎(甘瀾水、潦水、漿水、泉水)等,這也可說明,用不同煎法應(yīng)該是都有講究的。至于服法,也有各種不同,歸納起來,大約有7~8 種服藥的方法:“頓服”19 方,“一服”46 方,“再服”18 方,“四服”7 方,“五服”1 方,“數(shù)服”1 方,“加量服計”4方。可見各種不同服法,各有其適應(yīng)證,而機理也有所不同。
《金匱要略》方應(yīng)用舉例:
1)百合地黃湯:《金匱要略》講到傷寒熱病以后,余邪未清,其癥狀是欲食不食,欲臥不臥,欲行不行,飲食或有美時,或不欲聞食臭,如寒無寒,如熱無熱,口苦,小便赤,脈微數(shù),得藥反吐,身形如和,并提到正治法以養(yǎng)陰清熱為主。未經(jīng)汗、吐、下的,用百合地黃湯(百合、地黃)。
據(jù)本人體會,百合地黃湯與甘麥大棗湯合用,對熱病余邪固然有效,對更年期綜合征、神經(jīng)官能癥之屬陰虛有熱者效果亦很好。
案例:患者女,48歲,醫(yī)生。
初診:煩躁,心悸,頭痛,失眠,微熱,長期不愈,服谷維素、五味子糖漿久未獲效,口苦,咽干,唇燥,脈微數(shù)。處方:百合12 g,干地黃15 g,生甘草6 g,淮小麥30 g,大棗9 g,焦酸棗仁12 g。4劑。
服4劑后,頭痛減,胃納展,睡眠安,郁悶解。續(xù)服14劑,后痊愈。
2)腎氣丸:《金匱要略》認為虛勞病屬腎虛的,其癥狀是腰痛,少腹拘急,小便不利,用八味腎氣丸(地黃、山藥、山茱萸、澤瀉、牡丹皮、茯苓、桂枝、附子)。又治消渴,轉(zhuǎn)胞等癥。此外對痰喘、水腫、久瀉等有腎陽虛衰現(xiàn)象者均為適應(yīng)之證。
案例:患者女,37歲,農(nóng)民。
初診:喘促已7 a余,服氨茶堿亦7 a多,腰痠腿軟,臥床不起,形貌蒼老,與年齡不相稱,下肢水腫,小便失禁,脈沉細,舌質(zhì)淡。自述久治無效(其夫以手車拉來就診)。處方:六味地黃丸做湯劑加附子5g,肉桂3 g,分兩次飲服。3劑。
3天后來復診,患者自己步行來,謂服藥1劑后喘促較平,2劑后小便有知,已能起動。續(xù)以腎氣丸加減鞏固之。
3)桂枝茯苓丸:《金匱要略》以本丸去癥病,臨床用以祛除小腹瘀血積滯,凡痛經(jīng)、月經(jīng)不調(diào)、子宮附件炎、子宮肌瘤等辨證有瘀血者均可應(yīng)用。
案例:患者,女,30歲。
初診:婚后8年不孕,月經(jīng)不調(diào),臍腹部左側(cè)有雞蛋大塊狀壓痛,行經(jīng)前痛甚。婦科診斷為子宮附件炎。處方:桂枝茯苓丸,每日18 g,分2次吞服(桂枝、茯苓、牡丹皮、桃仁、芍藥)。囑連服30 d。同時間日服湯劑:當歸12 g,制香附9 g,延胡索9 g,烏藥6 g,沉香曲 9 g,川芎 4.5 g,地黃 12 g。服丸 1 月,湯藥15劑,腹痛減近無,半年后懷孕。
4)下瘀血湯:《金匱要略》云:“產(chǎn)婦腹痛,法當以枳實芍藥散.假令不愈者,此為腹中有瘀血著臍下,宜下瘀血湯主之。亦主經(jīng)水不利。”(大黃、桃仁、蟄蟲)
案例:患者,女,32歲。
初診:流產(chǎn)以后,未有瘀血排出,小腹脹滿難忍,大便4日未下,體溫37.8℃。近日陰道出血,色黯,口干目赤,素體健壯。處方以下瘀血湯加味:生大黃 9g,桃仁 9g,生甘草 4.5g,金銀花12g,牛膝 6g,牡丹皮6 g,制香附9 g,蟲4.5 g(炒,微焦)。2劑。
3日后復診,謂上藥服1劑,大便下2次,身熱平。續(xù)服1劑,大便下較多,小腹脹滿盡解,陰道出血少量,調(diào)治而愈。
《金匱要略》方之運用,自以遵守各方原篇主證為根據(jù),并視臨床情況,辨證論治用之。以古為今用之精神,辨證與辨病相結(jié)合,常可擴大其方應(yīng)用之范圍,然則方藥之加減,自當不離乎《金匱要略》原意。
Analysison application of Zhong-jing’s prescription
He Ren
(Zhejiang University of TCM,Hangzhou 310053,China)
The prescriptions in Febrile Diseases and Synopsis of the Golden chamber by ZHANG Zhong-jing had tightcompatibilitywith outstanding cure effect.Theywere often praised highly by generations of doctors and usually called “classical prescription”.The article analysed their application on the basis of“eightguidelines” and “eightmethods”,expounding themechanism,therapy,prescription and drugs,developing their clinicalapplication for the aim tomake the pastserve the presentand limitlessapplication.
ZHANGZhong-jin;Febrile Diseases;Synopsisof theGolden chamber;formulae;application
R255.2
A
1672-1519(2011)04-0265-06
2011-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