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芳
加拿大第41屆聯邦議會選舉5月2日當晚揭曉:斯蒂芬·哈珀領導的保守黨贏得眾議院過半數議席,實現連續三屆執政,并將首次組成多數黨政府;杰克·萊頓領導的新民主黨一躍成為第二大黨;而此前最大反對黨自由黨和魁北克集團,則經歷了各自最大的失敗。
這是加拿大7年來第四次大選。今年3月,哈珀因新預算不透明被在野三黨以“藐視”議會的理由趕下臺。不過,哈珀也可能是故意找借口提前大選。其于選后在家鄉艾伯塔省發表勝選感言時說,選民的支持使加拿大擺脫了持續不斷進行選舉的困局,掀開了穩定發展的新篇章。而此前加拿大之所以頻出少數黨政府,很大程度上與它的競爭性兩個半政黨制有關。
兩個半政黨制
加拿大自1867年建立聯邦以來,自由黨和保守黨主導了聯邦政治,形成了兩黨輪流執政的局面。雖然這種格局在上世紀20~30年代有所波動,許多小黨還曾長期控制某些省的政府,但在聯邦一級,并沒有出現第三黨出面組閣的情形。這次新民主黨攪局成功,主要是侵蝕了自由黨和魁北克集團的選區,并沒有撼動保守黨的執政地位。
實際上,自上世紀20年代起,加拿大一直存在所謂的第三黨運動。進入新世紀,像新民主黨這樣的第三黨不僅多次在少數黨政府時期扮演重要的平衡角色,給加拿大政治生活添加了激進的左翼聲音,而且以工會底色彌補了兩大傳統政黨主要代表工商業集團的局限性。但是,要加拿大人接受一個宣揚民主社會主義的政黨上臺,卻也不那么容易。
從加拿大聯邦議會長期由兩大黨控制和第三黨居間發揮獨特作用的歷史來看,加拿大政黨制可歸為介于兩黨制和多黨制之間的兩個半政黨制。盡管這次大選自由黨慘敗,但從其生命力看,不太可能步一戰后英國自由黨一蹶不振的后塵。加拿大歷史上,以農民為基礎的進步黨也曾躍居聯邦眾院第二大黨,但屬于曇花一現。即便今后新民主黨能扮演英國工黨的角色,監督保守黨的執政,自由黨也不會徹底邊緣化,加拿大政壇仍將呈現兩個半黨制的特色。
加拿大特殊的兩個半政黨制,是在與其它相關政治制度的互動中形成的。加拿大政治制度承認反對黨的價值,在全球最早賦予反對黨領導人以法定地位。加拿大于1905年就發給反對黨領導人薪水,數額與內閣部長相當,而英國于1937年才正式承認反對黨領導人的法定地位。在寬容的政治氛圍中,自由黨、進步保守黨(保守黨前身)與新民主黨相繼在加拿大成立,并且都擁有自己的活動空間,不像美國“贏家通吃”的制度杜絕了第三黨冒頭的可能。另外,加拿大選民通常反對聯邦政府對省事務的過多干預,這也為多黨的發展留下一定的政治空間。許多小黨,如魁北克集團、社會信用黨、加拿大黨、綠黨等,在地方政壇深耕,甚至長期充當某個省區的執政黨,而三大黨主攻聯邦議會,兩者之間井水不犯河水。
在法律和聯邦制度為加拿大向多黨制發展創造條件的同時,加拿大的選舉制度又為政黨向多黨制發展提供了一定的制約因素。加拿大選舉制度可以被稱為單名相對多數制(即英國現行的小選區制)。在這種制度下,全國按人口數劃分為若干個人口大致相等的選區,每一選區只選一名議員,每個選民只投一票,獲得票數最多的候選人當選,不管其得票率是否超過50%,也不論與次一名候選人差距是多少。在加拿大,所有聯邦眾議員都通過單名相對多數制產生,大部分省的立法機構也是如此。這種選舉制度有利于大黨,小黨盡管贏得一定的選票,但總是占不到足夠比例的席位,投票給小黨的人們認為他們的投票對于政府的形成和代表的產生沒有意義,投票給小黨是一種浪費,久而久之會撤回支持,因此這種選舉制度總體上有利于兩大黨的輪流坐莊。
在促進與制約因素的博弈中,加拿大最終形成了兩個半政黨制。該制度一方面容易分散選票,產生不穩定的少數黨政府,另一方面,一旦其中一黨取得過半數,那么由于兩個主要反對黨都較弱小,多數黨政府往往相當穩定和持久。加拿大歷史上,自由黨連續執掌聯邦政府最長達21年8個月,保守黨最長達17年9個月。
意識形態色彩淡薄
由于加拿大民族和文化的多樣性及地區間經濟發展的不平衡性,加拿大政黨代表了不同的利益。一般認為,保守黨是一個中間偏右的政黨,自由黨屬于中間派,新民主黨是溫和左派。但這種意識形態劃分只具有相對的意義,整體來看,加拿大現代政黨運動的意識形態色彩比較淡薄。
這首先是因為加拿大特殊的社會文化狀況。加拿大歷史中最重要的社會分層是地區和文化,大多數選民的訴求主要是地方和族群(文化、語言)的,而不是階級和階層的。反映在加拿大政治中,階級和意識形態差異始終不能成為中心議題。所以,加拿大政黨更多代表的是族群和地方利益,而非階級階層利益,各政黨之間的意識形態差異并不很大。自由黨和保守黨正是通過體現中上階層對地方利益和語言文化的政治關懷,來實現對聯邦政權的壟斷。
再者,加拿大的政黨制度是競爭性的,無論保守黨、自由黨還是新民主黨,甚至明確主張獨立的魁北克集團,都是在加拿大憲法統領下圍繞競選而制定政策的。為了盡可能多地贏得選票,擴大選民基礎,各政黨有意識地淡化自身的意識形態色彩,紛紛選擇“中間路線”。各政黨領導人對具體問題的解決普遍喜歡采取實用主義和機會主義態度,不管是個人權利、省權運動還是國家干預,只要對競選有利,都可以提倡。這就導致各大政黨政策主張日漸“趨同”,政黨綱領中沒有明顯的界線,內容很多是重合的,而且為了涵蓋盡可能廣泛的社會要求,綱領語言非常模糊,往往讀后不知所云。
加拿大政黨意識形態色彩淡薄,符合當代世界政黨運動的發展趨勢,有擴大政黨代表性、推動政治民主的積極作用,但在加拿大國情背景下突出族群和地方利益,也有其不利的一面。多年來,加拿大政治家始終被地方獨立傾向困擾,魁北克獨立問題至今仍是懸在加拿大人頭上的一把劍。而族群差異和地方主義恰恰是導致加拿大社會內部離心力巨大的主要因素。從民族建設的角度看,階級的劃分或許比族群和地方主義更具有積極的作用,在某種條件下,它可以充當民族紐帶和社會“黏合劑”。正如學者霍勒維茲所指出的:“像加拿大這樣一個因族群-地區差異而存在分裂危險的國家,可以通過一種把不同的地區和族群集團聯合到左右兩極的政治來保持統一。”
選票與席位不成正比
在單名相對多數選舉制下,一個政黨的席次就是它所贏得的選區數,而不是它得到的選票比率;贏得席次最多的政黨很可能并未得到全國過半數的選票,甚至可能并不是全國得票率最高的政黨。例如在1979年加拿大聯邦眾院選舉中,保守黨獲得35.6%的選票,自由黨為39.8%,但前者反而獲得136個席位,后者只贏得了114席。按照加拿大選舉法,席次最多的政黨成為執政黨,其余政黨如獲得12席以上則成為正式的反對黨。這樣,保守黨的查爾斯·約瑟夫·克拉克當年勉強贏得了執政權,但其政府在圣誕節來臨前幾周垮臺,并輸掉了次年2月的大選。可見,這種選舉制度難以全面反映公民投票情況,造成公民與政府間的雙向交流遭到破壞,增加了政府的不穩定性。英國也存在類似的情形,并且正在醞釀改革。
更為嚴重的是,單名相對多數選舉制也容易歪曲政黨在各地方的代表性,從而不利于加拿大社會內部的整合和共同民族意識的形成。比如在皮埃爾·特魯多執政早期,自由黨在西部四省曾獲得30.7%的選民票,卻只換來了14.5%的席位,這就造成來自西部的自由黨議員不足以在聯邦政府有效代表地方利益,使西部加拿大人感到孤立和無助。這種失衡在1980年聯邦選舉中登峰造極:自由黨在魁北克省贏得了99%的聯邦席位,在安大略省贏得了55%的席位,在大西洋地區四省贏得了59%的席位,而在西部地區則只獲得兩個席位,這意味著西部四省實際上被排除出了聯邦政府圈子。這種情況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加拿大學者阿蘭·柯尼斯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加拿大“政黨制度加劇了地方分裂,使得國家更加不統一”。
“邦聯式”的政黨結構
加拿大政黨制度不但在聯邦和省兩級政府之間的運作方式不同,在各省之間也不一致。即使同一名稱的政黨,在聯邦和省兩個層次上也往往有著相互獨立的組織、財政和領導人。在一個省內,聯邦政黨的省級組織和同名的省級政黨也常常互不相干。譬如聯邦的保守黨政府不一定獲得各省保守黨在意識形態和政策上的支持,自由黨政府也一樣。
在維護省的利益和反對聯邦政府的過程中,地方黨政府往往以好斗的姿態去贏得勝利,而選民們總是在聯邦層次和省層次上支持不同的政黨。譬如在人口占全國38%的安大略省(最大城市多倫多和首都渥太華位于該省),從1941至1985年,保守黨控制了省政府,與此同時,自由黨卻控制了聯邦政府;1993年,新民主黨在聯邦一級的選舉中受挫,但仍控制著省政府。而在80%人口為法國后裔的魁北克省,聯邦競選和省的競選是兩種不同的模式,控制著聯邦政府的政黨很難同時控制該省政府,反之亦然。如保守黨在聯邦曾多次執政,但在魁北克卻一直沒有什么影響力。
對加拿大的政黨來說,一方面,聯邦的執政黨會因失去省級政黨的支持而最終失去其執政地位。如自由黨上世紀初曾長期主宰中央政府,但“二戰”以后,漸漸失去了省級支持。到上世紀70年代末,它在各省中降為主要的反對黨。由于失去了根基,它最終于1979年和1984年兩次失去了入主聯邦政府的機會。另一方面,一個政黨在省級政府中的成功并不一定會發展為聯邦政府中的成功。大多數第三黨在某些特殊省份中占有優勢,如魁北克集團在魁北克省(第二大城市蒙特利爾位于該省),社會信用黨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第三大城市溫哥華位于該省),新民主黨在西部偏東的馬尼托巴省等,但它們在聯邦選舉中往往難有突破。
政黨制度在聯邦和省兩個層次上特殊的分離,可能很大程度上源于聯邦制的分權性質。由于聯邦和省之間頻繁的利益沖突,使得一個與聯邦政府緊密聯系的政黨很難使自己表現為一個可信的省利益的保衛者。尤其嚴重的是聯邦政府的代表性問題。從1921年至1984年的60多年里,西部四省在聯邦政府圈子里均無足夠的代表,直到2006年被稱為“西部黨”的保守黨上臺執政,這種局面才得到根本改觀。
《加拿大政治》一書總結說:“當加拿大政治制度被描述為聯邦時,它的政黨制度從最好的角度講,也只是邦聯的。”“邦聯式”的政黨體系雖能較充分地反映地方利益,但也增加了政治協調的成本。如要實現良性運作,就需要一系列相配套的制度保障和高超的政治運作智慧。
政治錄用功能強大
政治錄用功能是政黨的基本功能之一,即政黨為議員、部長和總理提供合適的候選人,動員選民支持他們,獲勝之后的政黨有權決定由誰占據決策職位。加拿大政黨的錄用功能尤其強大,執政黨不但可以任命公共機構成員,還可分配參議員這一肥厚職位。
加拿大的立法機構是兩院制,但參議員卻不是各省選民投票產生的,而是由總督根據總理的建議任命的。這樣,空缺的參議員席位便成了執政黨手中的一塊肥肉,可隨意授予那些對本黨有利的人土,如本政黨的前部長、前議員以及募捐者等,從而使參議院具有了較濃的黨派色彩。這一事實為參議員終身制(后來雖規定75歲年限,其實跟終身制沒多大不同)所強化。
這種黨派色彩使加拿大參議院在實踐中沒有扮演一個反映組成聯邦國家各地區要求的角色。在聯邦制國家中,一般而言是上議院而非下議院更能體現出聯邦制的制度特征,可加拿大參議院主要反映政黨意志,而不是各省的利益。
由于參議員資格成為獲勝的政黨領袖賞賜給支持者絕好的禮物,一旦某個政黨長期執政,參議員中的大多數就變成這個黨的成員。所以,新的獲勝政黨上臺后,常常面對一個敵對的參議院。加拿大兩院的沖突主要表現為被不同的政黨控制。不過,加拿大參議院沒有美國參議院那么大的權力,它所扮演的角色比較形式化,所做的事不過是對下議院的立法做些修正,處理一些無爭議的私人立法,進行一些有意義的調查等。執政黨拿參議員資格做政治交易,對政治系統也有一些積極的價值:它有利于某些內閣部長“晉升”為待遇優厚的參議員,而將位子讓給后排議員。
總之,加拿大政黨制度是將西方基本的政黨理念和運作機制同自身的國情、政情相結合的產物。它特殊的競爭性兩個半黨制體現了政黨制度穩定性和靈活性的統一,在保持政府相對穩定的前提下促進了加拿大民主政治的發展。另一方面,其獨特的競選方式和運作模式也使加拿大政黨在代表民意上存在欠缺,并為政治腐敗提供了空間,甚至不利于加拿大的統一與領土完整。加拿大政黨的這些特色及其對社會的深層次影響很值得我們思考和鏡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