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勝勇

在阿拉伯國家里,敘利亞的歷史、政府、政治態度和宗教構成比較獨特。這個“世界小國中的最大國家”,曾長期充當古代世界的心臟,是連接亞、歐、非三大洲的橋梁。如今,這個2400萬人的國家不是特別富裕,但民眾熱衷政治,其現代化過程一直與軍事戰爭密不可分。埃及與以色列媾和后,阿以和平協議還缺敘利亞,問題是巴勒斯坦難民和重要的巴勒斯坦領導人都居住在敘利亞,1967年阿以戰爭中以色列攫取的戈蘭高地也還沒有歸還敘利亞。
過去40年來,敘利亞一直由阿薩德家族統治,1971年至2000年由哈菲茲·阿薩德統治,現在則是巴沙爾·阿薩德。敘利亞傳統上具有雙重穩定性:既是世界上最專制的國家之一,又有相當一部分民眾擁戴政府。但該國3月中旬以來局勢惡化,示威活動從南部的德拉省蔓延至多個地區。4月22日,上百人在至少14個不同城鎮喪生;4月25日當坦克駛進首先抗議的南方城市德拉,更多的傷亡數字出現。大多數媒體估算,自一個月前正式開始示威后,已有超過450人死亡。這些示威活動成為自巴沙爾接替他父親掌權以來規模最大的騷亂。
隨著動亂持續,巴沙爾·阿薩德的合法性正快速下滑,但若以色列國內反對從戈蘭高地撤軍以換取和平的人士,為大馬士革政權可能的垮臺而高興,則為時尚早。敘利亞眼下的示威,主要是針對政府的貪腐和低效,即便涉及外交政策,也多要求政府對以色列強硬,而非相反。
官僚階層異常腐敗
敘利亞的官僚階層異常腐敗。2010年,國際透明組織稱敘利亞腐敗“非常嚴重”,指數為80(1為最廉潔)。根據世界銀行統計,在183個受調查的國家中,敘利亞的營商環境位列第143位。傳統基金會及《華爾街日報》測評了清廉度、政府干預經濟的程度、對公民財產的保護等數據,敘利亞在179個國家中位列第145位,在該地區17個國家中位列第15位。
敘利亞工商業主要由3個家族掌控,他們分別是阿薩德、沙利斯和馬克拉夫斯,其下還有10個小一點的家族。巴沙爾的表兄弟拉米·馬赫洛夫一直以來是敘利亞最大的商人,通過密如蛛網的控股公司掌控了60%的國家經濟。阿薩德家族及其他幾大家族攫取了石油收益的85%。在敘利亞,任何實質意義的商業活動都必須賄賂政府官員。一旦某個產業變得有利可圖,阿薩德政府要么分享利潤,要么不允許經營。由于腐敗猖獗,私人投資望而卻步。
敘利亞的腐敗文化,嚴重阻礙有意義的國內改革。哈菲茲·阿薩德領導的復興黨在1963年3月8日實施緊急狀態法,暫停言論自由和集會的基本憲法權利。1973年由阿薩德政權制訂的敘利亞憲法第八條規定,所有的政府職位都必須由復興黨黨員擔任。2000年6月10日哈菲茲去世時,敘利亞經濟負債累累。巴沙爾上任后,由于其西方教育背景(曾赴倫敦攻讀醫學碩士),思想較為開放,許多敘利亞人寄希望于他,他也的確曾向腐敗宣戰。結果,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低層官員的腐敗有所收斂,但在高層官員中,腐敗沒有得到絲毫遏制。比如2001年,拉米·馬赫洛夫獲得了電信的壟斷權,知名商人議員雷德塞夫堅持要調查許可證發放的程序,并發布調查報告披露該項交易涉及的腐敗。他的大膽舉動導致自己身陷囹圄。
統一戰線隱現分裂
對政治變革的阻力來自敘國內既得利益階層,他們不想讓政治變革削弱自身特權。他們恐嚇說,一旦開啟政治變革,伊斯蘭極端勢力就會乘虛而入。即使政府有時會屈從于外部壓力推出臨時安排的政令來擴展某些政治自由(如最近廢除緊急狀態法),它也很容易收回這些授權。議會軟弱,對政府沒有監督權,媒體、反對黨和公民社會都不活躍。有眼科醫生執業經歷的巴沙爾在2001年“大馬士革之春”中鎮壓異見人士,2004年再度鎮壓敘東北部庫爾德人小規模起義,2005年前副總統哈達姆在巴黎建立反對勢力后,巴沙爾更加不愿變革。
敘利亞國內政治的一潭死水,最初雖能保護精英的既得利益,但隨著精英們特權的擴張,自我膨脹進一步擠壓了公民社會的成長空間,提供公共服務的空白只能由宗教政黨填補。以穆斯林為基礎的政黨在1990年代建立了廣泛深入的群眾基礎。伊戰難民潮又使得外國福音教會的傳教士,主要是美國人和韓國人,在敘傳播福音。長此以往,統治階層日益失信于民。
敘利亞人口約74%屬于遜尼派穆斯林,阿拉維派穆斯林和基督徒各占10%左右。阿薩德政權雖以什葉派分支阿拉維派(該教派沒有清真寺)起家,但籠絡了大部分其余人口,如大馬士革和阿勒頗的遜尼派商人,以及擔任高階職務的伊斯蘭德魯茲教派和基督教人士。然而,隨著來自德拉的反叛者增加,這個廣泛聯盟乃至隱秘的阿拉維教派本身都出現分裂征兆。
巴沙爾的父親哈菲茲1982年鎮壓哈馬市“穆斯林兄弟會”造反,如今埃及勢力龐大的穆斯林兄弟會合法化,“穆兄會的巴勒斯坦變種”哈馬斯也與巴解主流派別法塔赫握手言和,敘利亞的遜尼派宗教反對力量自然要求他們的權益。即便是庫爾德人,現在也開始尋求與抗議者建立聯系,因為他們拒絕接受為之僵持了近50年后最終才于4月份獲頒的敘利亞國籍。
敘利亞需要第三條道路
這一輪敘利亞騷亂,對現狀不滿是其主要訴求,但該國的抗議活動存在以下兩個特點。
其一,總體上不是有組織的連貫的活動,表現為罷工、游行等抗議形式隨意散漫,政治訴求還沒有與社會經濟要求融合。因此,盡管民眾高度不滿,但阿薩德政府還能維持政權。即使抗議活動的個別群眾有一定的組織性,但沒有大的工會組織支持、協調。長期以來,敘利亞嚴格控制工會組織,獨立的工會組織一直沒有形成,抗議示威者也缺乏興趣去組建大的聯盟。因此,出現大型的、組織嚴密的抗議活動,并將社會經濟議題與政治訴求合二為一、進而挑戰政權的可能性并不大。突尼斯和埃及的劇變并不具有普遍性,摩洛哥、阿爾及利亞、蘇丹、毛里坦尼亞和沙特等國的年輕人自焚的悲劇性事件,都沒有引發進一步的雪崩效應。
其二,小規模的抗議組織中,工人自發的群體,青年社團和博友,以及伊斯蘭運動政黨是主體,但三者構成不一、訴求相異。面對面接觸的草根動員形式,在低教育水平、低收入的工人群體中非常有效。工人抗議者普遍反對金融危機帶來的貧窮和高失業率,要求結束官僚腐敗。年輕人加入之后,一些有效的組織手段開始被采用,比如手機短信、互聯網和博客。不過,扎根于工會與左翼組織的活動分子認為,媒體的應用只能產生短期的聯盟;年輕的活動分子則指出,他們的活動方式可有效避免政府和緊急狀態法加諸左翼運動和工會的許多法律和程序限制。至于伊斯蘭組織,起初并沒有扮演重要角色,后來才有本國穆斯林兄弟會等組織加入靜坐,抗議敘利亞對以色列軟弱,然后轉向社會經濟活動和戒嚴法。約旦穆兄會的政治分支“伊斯蘭行動陣線”則趁機鼓噪反對以色列占領巴勒斯坦領土和封鎖加沙地帶。
由上可見,盡管敘利亞當前缺少合適的氛圍,但仍存在開啟新政治對話的機會。敘利亞應當走第三條道路:一個溫和的政治力量,對政治變革熱心,堅持政治和文化多元化,通過和平方式達到目的。為打破目前的僵局,漸進方式是可取的。敘利亞總統阿薩德可以采取約旦的方式——約旦在2005年制定了關于政治、經濟和社會改革的藍圖,選出一個具有廣泛代表性的委員會,代表來自黨派、議會、媒體、社會團體、私營部門和政府。阿薩德政府應將多元化視為力量,而不是弱點,不能再使用冠冕堂皇的托詞,駁回來自社會各階層的訴求。
以色列能期待什么?
敘利亞政局不穩,不會令以色列“土地換和平”政策產生變數,但會增加美國向以施壓的可能性。美國從來都未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事實上的吞并。如果以色列占領戈蘭高地的決定是現今而不是30年前,是在奧巴馬時代而不是里根政府時期做出,以色列將為此沖動付出沉重的代價,尤其是以色列逼迫戈蘭高地的敘利亞人接受以色列公民身份,非常過分。
以色列人認為,哈馬斯與真主黨仍是以色列的心腹大患,一個偶發事件或挑斗都會令沖突升級。敘利亞的武裝力量仍劣于以色列,但該國一直更新導彈、火箭、反坦克和地對空武裝系統,尤其專注發展裝備反坦克武器的小型步兵單位。在伊朗-敘利亞-真主黨戰略聯盟關系中,敘利亞將黎巴嫩真主黨視為其對抗以色列武裝的重要力量。這樣的現狀會促使美國竭力重新改造敘利亞,打破敘利亞與伊朗的聯盟,將該國通過經濟和軍事手段納入西方體系。如果阿薩德家族一心忙于保持自己的政權,而不是收回戈蘭高地,這些因素也會暫時消沉;如果阿薩德政權被民眾力量而不是宮廷政變推翻,“和平換土地”的政治交易將會加速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