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
日本菜少油,講究包裝修飾,低卡路里,近年成為倫敦、巴黎上流社會知識分子的時尚。當代歐美的飲食市場,日本菜、泰國菜和印度菜,把中國菜邊緣化。
日本海嘯,新聞畫面,幾乎亡國。日本一旦垮亡,文化沉淪,幸好日本的卡拉OK早在港臺地區發揚光大,香港人最舍不得的是日本菜,因為日本菜潔凈而專業,外面的人模仿不來。
聯合國統計,全世界有36個國家陷于饑荒。然而在北半球、歐美、日本、還有日漸崛起的中國和東南亞,食物消費浪費驚人。歐美酒店的自助餐,每天都要清倒數以噸計的剩余食物。
因為在富裕文化,飲食文化是兵家必爭之地。早至16世紀,殖民地的擴張史,就是一卷飲食文化風云變幻的地圖。
英國人遲至16世紀末才開始吃馬鈴薯,因為伊利莎白一世女皇陛下,有幾個航海探險的蠻將。其中拉雷爵士(Sir Walter Raleigh)效法哥倫布,遠征拉丁美洲,從印第安人那里,把馬鈴薯的種籽帶回英國。英文Potato就是印第安語,這一點許多人都知道了。
馬鈴薯在英格蘭和愛爾蘭普遍種植,為英國日后全球擴張,提供了一個可靠的糧草之倉。可惜好景不常,200年后愛爾蘭發生著名的馬鈴薯大饑荒(Porto Famine),香港的命運也受200年前這場災難影響。因為末代港督彭定康的先祖就是愛爾蘭人,為了逃避馬鈴薯饑荒移民英國。沒有200年前這場災難,香港也沒有民主。人類的命運互動起來,令人覺得奇妙。
至于中國,3000年來都是稻米和面粉的戰爭。長江以南吃米,形成纖巧婉約的“楚辭文化區”。
大將軍韓信,曾經落魄乞食,得到好心人的施舍,究竟給他吃了些什么呢?《史記》寫得很簡單:“有一母見信饑,飯館”——給飯他吃而已,結果韓信報恩,“一飯千金”的故事便如此流傳。如果這個漂母當初沒有給他飯吃,而任由他餓死,那么劉邦和項羽打仗的結果可能會改寫;沒有劉邦,便沒有漢朝。
吃米的人感情豐富,思想細致。長江以北,特別是黃河流域吃大麥和面粉。吃饅頭包子的人,性格粗獷豪邁,但驍勇善戰。秦始皇統一六國,就是吃面粉的北方人征服了吃稻米的南方人,包括強大一時的齊國和楚國。
愈是“魚米之鄉”,文化愈發達。廣東的嶺南和潮汕,江南一帶的蘇杭都是文人薈萃的地區。稻米令人產生無窮的創意靈感,相反面粉卻帶有侵略性。中國歷史3000年,基本上小麥面粉征服了稻米,某一意義上,是粗貨驅逐細貨,算不算劣幣驅逐良幣,則見仁見智。
21世紀初,以壽司刺身為主流的日本食物雄起于遠東,與咖哩香料為主的泰國菜、印度菜分庭抗禮。日本魚生的精致,深得香港人愛賞,加上素食主義風行歐美,無論稻米還是面粉,卡路里過盛。中國菜偏重禽肉,近年更受西方左派知識分子排斥。
日本菜少油,講究包裝修飾,低卡路里,近年成為倫敦、巴黎上流社會知識分子的時尚。至于泰式的冬蔭功和綠咖哩,更在清鮮淡凈的日本菜外,提供了辛辣熱血的Alternative。當代歐美的飲食市場,日本菜、泰國菜和印度菜,把中國菜邊緣化。
至于法國菜和意大利菜,更是高貴生活永恒的圖騰。歐洲的美食在中世紀,以意大利宮廷為正宗。意大利菜卻又得力于馬可·波羅為中國輸入面條(Spaghetti)、餃子(Ravioli)和米飯(Risotto)。后來法皇亨利迎娶了意大利的公主,女方把意大利的烹飪帶去法國做嫁妝,從此法意美食聯婚成為一體,法國宮廷青出于藍,在餐具排場上講功夫,從而后來居上。
今天法國美食獨領風騷,得力于法國大革命。法國革命清洗皇室,連國王也上了斷頭臺,為貴族服務的大廚流落民間,把宮廷美食也一并解放。法國革命雖然死人無數,付出鮮血代價,卻是一場真正的大解放。19世紀,法國美食在巴黎成形,米芝蓮食譜成為權威,法國人講究吃,經歷200年演進,成為民俗血液里的DNA。
美國的漢堡包純粹是卡路里的補充和累積,卻因為食品工業的透明化和效率,擊倒了歐洲和亞洲。中國菜為什么無法成為跨國企業,不是沒有,北美洲有一所熊貓(Panda),就是中國菜的連鎖店,揚州炒飯、豉椒牛河都改變了味道,適應美國人的味覺,所以不是真正的中國菜工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