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偉



大城濕地位于臺灣海峽東岸,在大肚溪口和濁水溪口之間,是一片2000公頃的灘涂,這塊灘涂從河口地區向海峽延伸,足有6公里長。日本福島地震引發海嘯之后,當地環保人士說,如果這一帶發生類似海嘯,有這塊灘涂吸收地震的沖擊波,濁水溪這條臺灣的母親河,包括兩岸的糧食產地——習慣上被稱作“臺灣糧倉”,就不至于遭受那種滄海桑田式的破壞。
當地的環保組織為我們播放了一部紀錄片。紀錄片的片名叫《退潮》——在濁水溪口北岸,潮水退去之后,沿著一條蜿蜒深入臺灣海峽的水泥路,兩邊灘涂上露出密密麻麻的蚵架。蚵,就是生蠔,也叫做牡蠣。這些蚵架上吊掛著無數蠔殼,牡蠣就寄住在這些看上去讓人有點肉麻的貝殼里面。這是大城濕地特有的養殖業,規模在全臺是最大的。據統計,生蠔養殖為周邊兩個鄉鎮創造了5萬個就業機會。
在這片灘涂上,臺灣人養蚵的歷史超過300年。只要臺灣人對傳統美食蚵仔煎不感到厭煩,蚵架似乎會永遠存在下去——但這只是初來此地的人一廂情愿的想法。三年來,石化業的擴張一直威脅古老的養蚵業,大城濕地里隨時可能開進填海造地的大型機械,把灘涂變成國光石化園區的地基。
國光石化的大股東為臺灣“經濟部”下屬“國營事業”中油公司,計劃在此興建臺灣第八套輕油裂解設備。規劃中包括一座日煉30萬桶原油的煉油廠、年產120萬噸乙烯的輕油裂解中心、年產80萬噸的對二甲苯芳香烴中心、23座石化中下游工廠、14套汽電共生廠以及含13座碼頭的工業專用港。
國光石化項目預計直接投資超過6300億新臺幣,附加價值每年大約2800億新臺幣(約占臺灣GDP2%)。據臺灣“經濟部”測算,項目一旦上馬,除了能直接和間接帶動25萬人就業,每年還可為政府貢獻448億新臺幣稅收。
支柱產業、超大規模、大型“國企”領銜投資——頂著這些光環的國光石化還未面世,已儼然有巨無霸的氣勢。在陳水扁、馬英九兩屆政府任期內,國光石化都被列入“國家重大投資計劃”。然而,在小小的生蠔面前,巨無霸敗下了陣來。這個計劃最終受挫于地方居民和環保組織長達數年的抗議。
石化敗陣
去過濁水溪口的人,都會被入海口南北兩側迥然不同的景象吸引。漲潮時,北岸一片汪洋,退潮時露出密密麻麻的蚵架,而在一水相隔的南岸,潮汐只能在填海圍墻外起落,圍墻內是一個占地巨大的化工園區,林立的煙囪和巨型罐體占滿了海灘,也擋住了南方的天際線。
這個化工園區屬于“臺灣經營之神”王永慶生前構筑的臺塑集團,是臺灣第六套輕油裂解廠,因此被稱作臺塑六輕。臺塑六輕是世界上最大的化工園區——臺塑控制著其中66家工廠,覆蓋了石化業產業鏈上的每一個環節。2010年,臺塑六輕的產值占臺灣GDP的10.6%。而根據環保人士計算,臺塑六輕每年的二氧化碳排放量達6755.7萬噸,占臺灣全年二氧化碳排放量26.57%。
在8月的午后,臺塑六輕的煙囪里緩緩冒出裊裊白煙,與臺灣海峽上空的白云糾纏在一起,但這種恬淡的畫面下,這個石化巨無霸正深陷在麻煩之中。2010年7月以來,六輕已經發生了7次火災,造成嚴重的環境污染,現在部分工廠還在停產整頓。
不斷有新發表的研究提到,周邊鄉鎮高于通常水平的癌癥發病率,與臺塑六輕的排放有關。臺塑六輕的第五期擴建計劃因此一拖再拖,遲遲不能通過環境評估。
同樣因為無法通過環境評估而陷于困境的石化巨頭,并不止臺塑六輕一家。國光石化的選址與臺塑六輕隔河相望,一旦上馬,兩個化工園區連成一片——正如臺灣政府希望的那樣——將進一步提升臺灣石化業的規模和技術水平。
但這些并不足以動搖反對者的決心。“這樣的項目只有短期的收益”,當地環保人士、彰化環境保護聯盟的蔡嘉陽博士說,“長期而言,對地方是很大的傷害。”
為了說服村民反對項目上馬,環保人士從臺塑六輕附近請來工人現身說法——六輕曾經帶來工作機會,改善了當地居民的生活,但疾病最終奪走了一切。環保組織認為,這些工人(和他們的家庭成員)所患疾病與六輕的排放有關聯。
近在咫尺且記錄糟糕:臺塑六輕成了國光石化上馬的巨大障礙。盡管當地不乏支持國光石化項目的居民,但支持者的聲勢根本不能和反對者相比。在一個頻繁爆炸的石化園區旁邊,誰能夠心平氣和地討論興建另一個石化園區呢?
環保組織所做的當然不止于此。圍繞大城濕地和國光石化的去留,那種抗爭的方式是臺灣特有的。每次臺灣“行政院”召集環評會議,就會有數以千計的抗議者集中在凱達格蘭大道上。這條正對著“總統府”的街道上,是臺灣抗議政治的中心。幾年前,施明德召集百萬人在此集會,抗議陳水扁執政期間的貪腐行為。大規模政治集會給了臺灣人極好的訓練,他們熟練地利用集會表達政見,卻不會因此造成社會動蕩。這種高度的公民素養為人稱道,只是一般人很少知道環保組織為此付出的努力。
在大城濕地所在的彰化縣,小學生源源不斷地給馬英九寄去表達抗議的明信片,2000名當地中學生為此靜坐。4月,國光石化項目的環評結果即將宣布,抗議者利用一臺投影設備,在“總統府”建筑外立面上打上了抗議口號:“石化亡國”。環保組織還發起一個信托基金,在全臺灣募集股份,準備把大城濕地買下來,以保持其現有的生態。
馬英九一開始并沒有對這場爭論表態。2011年年初,他因為提名了一位有爭議的“大法官”而深陷輿論漩渦,亟需轉移輿論的焦點,他開始頻繁地介入國光石化案:參加反國光集會、視察大城濕地,聽取蚵農和環保人士的意見。
“總統府”發言人在自己的Facebook上發現了一位醫生的留言。那條留言諷刺馬英九在國光石化案中應對失措,馬的幕僚隨后在“總統府”約見了這位醫生。在此后召集的正式評估中,醫學界提供了關于化工廠排放影響居民健康的證據,馬英九表示,自己第一次接觸這方面的資料,相當“震驚”。
2011年4月21日,臺灣“行政院”召集第五次環評會議,成千上萬抗議者集結在凱達格蘭大道上,但長達11個小時的評估并沒有做出明確的結論。第二天,也就是今年的世界環境日,反對者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答案:環評結果有條件通過,全案駁回二案并陳,送交環評大會決議。這意味著國光石化的環評必須從頭再來。
戲劇性的一幕出現在當天下午,憤怒的抗議者向“總統府”進發時,馬英九宣布,國光石化停建。
產業鏈危機
對國光石化的環境評估持續3年之久,許多環保NGO(非政府組織)在這個時間點,加入到了對石化業的抗議之中。有些環保組織如反國光自救會是本地的居民發起的,代表了蚵仔養殖戶的利益,而更多的環保組織參與進來,則是出于環境生態方面的考量,也代表了臺灣民眾對石化產業的疑慮。
環保組織反對國光石化的理由無所不包。這些組織——大多數規模很小,既分工又互相協作,表現出很高的效率。地方環保組織負責動員和組織當地的鄉民,專業人士較多的機構為他們提供環境污染、醫學和政務方面的咨詢,一個致力于環境資訊傳播的機構——臺灣環境咨詢協會,則持續更新著他們的信息發布平臺,將事態的每一個進展公布在網站上。
盡管和石化產業相比,單個環保組織的規模和影響力微不足道,但他們聯手取得了最后的勝利。
臺灣的環保組織一開始就是在與石化業的對抗中發展起來的。1987年臺灣“解嚴”之后,NGO開始出現,到1990年代,臺灣的環境保護運動在環保NGO的推動下有長足發展,它們首先和臺灣大規模發展石化業的產業取向發生了激烈碰撞。
1990年代的抗爭大多以環保組織抗議失敗而告終。臺灣五輕、六輕、七輕上馬前,都經歷了激烈的爭論,但這些爭論難以動搖臺灣政府發展化工業的決心。
政府不惜動用警察保證政府投資的化工廠順利施工。臺灣“中油”五輕選址的后勁地區,于1990年5月舉辦了臺灣首次公民投票,盡管六成以上民眾反對興建,但當年9月22日,大量全副武裝的鎮暴警察開進工地后,五輕仍然強行開工。
相比下,民營企業投資的臺塑六輕雖然早在1987年已經動議,選址卻幾經變化,從宜蘭縣到桃園縣再到宜蘭縣,在環保組織的抗議下,一直無法確定投資地點。5年后,經臺灣“經濟部”協調,并給予多項優惠措施下,臺塑六輕才最終確定落戶在云林縣。
隨著政治格局的變化,臺灣政府日漸淡化了在產業和經濟發展中扮演的角色,與此同時,環境保護運動卻鞏固了自己在臺灣社會中的影響力。
從1980年代末反對臺灣五輕到近幾年反對國光石化,環保組織反對大型石化項目的理由并沒有新意,但經過20多年的堅持,石化業高能耗、高水耗、“三廢”(廢氣、廢水和固體廢棄物)污染,及其對生物多樣性和地方產業文化的傷害,已經變成臺灣社會的普遍共識。
1994年,投資商規劃臺灣七輕,計劃在臺南縣七股鄉濱海地區開發兼化工和煉鋼業為一體的“濱南工業區”。工業區選址的地方為臺灣一處重要濕地,觀光和漁業資源豐富,還是瀕臨絕種的黑面琵鷺的覓食區,環保組織的抵制非常堅決,并提出要在此地設置“濕地國家公園”。工業區方案的環境評估“有條件通過”,但由于抗議激烈,加上投資商的資金不能到位,七輕至今仍未開工建設——時間流逝,石化業在臺灣的處境已經今非昔比,在國光石化流產之后,七輕開工的希望也愈加渺茫。
原有項目無法擴建,新項目不能上馬,臺灣石化業的產能已經繃到極致,隨時可能發生違約。臺大經濟系教授林建甫在臺灣《工商時報》的評論文章中說,臺灣石化產業鏈隨時可能“分崩離析”。
他唱罷,我上場
通過反國光石化,環保組織挑起了一項關于臺灣石化業和臺灣經濟未來的爭端。這場爭端的結論是,石化業在臺灣的黃金時代已經結束了。
臺灣石化業從60年代開始飛速發展,現在仍是臺灣的支柱性產業。石化業產值在臺灣制造業中的占比超過30%,塑料制品是臺灣出口的大頭,占比在60%以上。臺灣石化業人士一直為產業鏈完備、技術先進而驕傲,加上這個產業對臺灣經濟騰飛所做出的貢獻,很容易理解臺塑這樣的石化業巨頭為什么會在臺灣社會擁有如此大的影響力。但王永慶的離世是一個不好的兆頭,臺灣石化業的黃金時代似乎也隨他一起消失了。臺灣民眾對石化產業的污染憂心忡忡,在反對國光石化的過程中,醫學界發表的報告幾乎都提到了對臺塑六輕不利的證據。
大量臺灣制造業已經在過去20年間遷移到了大陸。高能耗、高水耗、污染嚴重的石化業“登陸”步履之所以比較慢,一是因為臺灣對輕油裂解技術的管制還未解除,二是因為石化產業在臺灣經濟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但臺灣民眾日漸高漲的環保意識將迫使臺灣的石化業重新考慮投資的方向。石化業人士不時表達出對臺灣石化業前景憂懼之心。在今天的臺灣,幾乎所有大型石化項目都受制于環保人士的抗議。除了國光石化(八輕)胎死腹中,已經上馬的石化項目如四輕和臺塑六輕,都因為環境評估遲遲無法通過,原定的擴建計劃不得不推遲,已經影響到臺灣石化業的產能,甚至可能導致合同違約,加上五輕即將關廠,臺灣石化業的前景變得很不確定。
在那些對環境的擔憂沒有影響對GDP的渴望的地方,石化業仍受到熱烈歡迎。國光石化在臺灣受挫后,東南亞各國和大陸地方政府隨即表示了極大興趣,紛紛爭取國光石化項目落戶,其中包括與大城濕地隔海相望的古雷半島——2007年廈門PX項目終止后,正是搬遷到了這里。
距離高雄港不足200海里的古雷半島隸屬于福建漳州。當地一份宣傳材料說,古雷半島正在興建臺灣石化產業園區,目標是與臺灣石化業實行“無縫對接”。臺灣對輕油裂解技術的投資管制已經受到了現實的沖擊——4月以來,媒體一直在討論國光石化落戶古雷半島的可能性。上述臺灣《工商時報》評論文章的標題直白地說:“石化的未來在古雷”。
和臺灣相比,那是石化業夢寐以求的地方:土地和水都很便宜,很少聽到抗議的聲音。沒有環保組織干預,環評可以很快通過,而不是一年、兩年、三年,甚至永遠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