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將近中秋節,人們一邊抱怨月餅貴且太油太甜,一邊爭相買月餅和送月餅,同時嘆息傳統節日的內容日益萎縮,缺乏魅力——年年如此,今年亦復如此。就是沒有設計師想到把定陵出土的明代皇后“玉兔搗藥”耳環加以復制,讓這昔日的妙物于佳節之際垂晃在女孩們的頰際。
祖先的時光中,差不多半個月就會有一個節日,大約是因為沒有如西歷那種七日一周的節奏,便靠大大小小的節慶來為四季標畫出清晰的刻度。妙的是配合著農業社會隨歲月循環漸次變化的生活內容,似嫌密集的節日五彩繽紛,彼此絕不重復。到了宋代這個繪畫藝術與工藝美術的黃金時代,才華無與倫比的藝術家與巧匠們敏銳地認識到,鮮明多變的節日風俗足以成為“主題”、“紋樣”、“圖案”的寶庫,于是,節俗中最有意趣的細節與片段被他們提煉出來,棲落于服飾與首飾之上。創作的活躍促生了一項新的快樂,即,在每個節日,人們——特別是女性——都必須佩戴呼應節日主題的首飾,衣裙的紋飾也一定要扣合具體的節俗。
因此,昔日,營造華節氛圍的不僅是特定的食品、陳設物、祭祀禮儀,人們的打扮以更為活潑與精美的方式宣告著這個日子的特殊性。例如,立春時人人都在釵頭懸掛小小春幡,上元節是以賞燈為名目的集體狂歡,端午節不僅有龍舟競渡,還要制作艾虎符,于是,在這些節日的當天,女性首飾與衣服的紋樣便須分別與春幡、燈籠、競渡、艾虎等內容掛鉤。這一風氣一直發揚到明清時代,《金瓶梅詞話》里描寫潘金蓮等人正月十五日到李瓶兒家臨街樓上看花燈,便是“鬢后挑著許多各色燈籠兒”。實際上,應節穿衣佩首飾的習俗在明人那里推進得更為全面,如元旦前后的打扮需帶有象征生命綿長的葫蘆紋;元宵節則不可缺“燈景”;清明節為仕女打秋千的圖案;端午前后流行五毒、艾虎、天師騎虎等花樣;七夕則是鵲橋、持荷童子之類;中秋節的紋飾當然均與月宮、玉兔相關……
另外,古人最珍重一年的花事,賞花之際同樣講究穿戴應景服飾。最典型如六月二十四日為荷花生日,這一天的首飾、衣裙便必須表達蓮荷的風姿。也就是說,曾經,桃、杏、牡丹、芍藥、荷花、菊花、梅花等等次第綻放在山前水畔、庭中階下之際,也會同時嬌妍在女性們的鬢邊襟際。穿著同類主題的服飾,反而更容易突顯出誰的花樣更為出彩、姿態更為生動、手工更為精巧,因此,賞花活動也就無異比美大會,甚至就是較量女紅技藝高下的天然賽場。
想象一下吧,四百年前的中秋節,萬歷皇帝會用一對簪頭嵌有紫晶兔的金簪固定冠帽,他的皇后的耳環則吊著立在云朵上搗藥的玲瓏玉兔,整個宮廷中人人都以類似的方式點綴自身,也點綴良辰佳景。紫晶兔簪與嵌寶玉兔耳環擁有著不遜于現代設計的簡潔,還多一分現代設計所缺乏的生動,倘在今天直接加以復制,肯定會受到追捧。不信,且把萬歷皇帝金簪頭紫晶兔的復制品開發成項鏈墜子試一試!
逢到傳統節日,便推出各種既符合當代人生活方式又表現相應民俗的服裝、飾物,這一風氣如果能夠重新振興,在時髦的年輕人當中形成時尚,想來可以大大恢復古老節日的活力與魅力,而且,也很符合商家的生意經。了不起的古代藝術家們留下的各種作品則是現成的資源庫,為如此的任務提供了再好不過的條件。一直沒有人致力于這個領域,原因恐怕在于今日設計界對傳統文化存在著盲區。實際上,我們不僅要重新啟動古人留下來的成果,還應該在此基礎上發揮今人的創造能量,讓舊典故轉變為新情趣。像搗藥的玉兔,就不能變身成馬克杯、卡片夾、臺燈或者蛋糕、巧克力糖?真該有個發揚傳統節俗的協會每年為各個節日逐一開展設計大賽,鼓勵設計師為玉兔、燈籠之類設想出當代的創意。
但愿,在不久后的中秋節,會看到精美的玉兔耳環、項墜、戒指、別針裝點著女士們的淑容,絲巾、衣裙甚至手包、領帶都有月宮、桂花等現影,讓千里共嬋娟的心愿如月光一樣,在人們當中流動。